野山谷
沿着学校后面的毛毛小路走一会儿,就到了那座野山谷。野山谷不是它的名字,因为它没有名字,我就这样称呼它了。
有事没事,我常常一个人到那里流连忘返。
野山谷幽静极了。我在书里写道:“那种静只能用‘幽静'来形容,用别的词无法描述出那种感觉。由于很静,倘若一个陌生人单独到那里去,会害怕的。”书里的这几句话让我姑父看到了,他就怀疑地问我:“真的静得有些害怕吗?”过了不久,他到我们佛坪来旅游,我就领他到了那座野山谷去。坐了一会儿,他说:“真是幽静。你一点也没有骗人。”
山谷里有很多构树,春天能长出长长的花序,浅绿色的,掉得山谷里到处都是;到了夏天,构叶肥肥硕硕地遮住了太多的太阳,野山谷便是绿绿的无边清凉;初秋时节,构叶们金黄金黄的,随风陨落,树上就只剩下雄黄红的构树球果了。在那些日子,野山雀一群一群地栖满了树梢,它们爱吃构树的浆果,你啄一颗,我啄一颗,他啄一颗,无数颗浆果都被山雀们啄破了,果汁流滴到树枝、树干上,把树染得血红血红,构树就像是被谁割了一身口子,受了很重很重的伤。那些山雀儿的喙和脸也都被构树果染红了。它们飞动时,会有一些血红的汁液滴下来,一滩一滩草也像是受伤了。
野山谷的中午时分是幽静的,长长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一只鸟吱声。坐在石头上,只能听到树叶儿碰撞树叶儿的沙沙声。
早晨和下午的时候,野山谷就是一个鸟鸣的世界了:高的,低的;长的,短的;直的,弯的;连续的、间断的;这颜色的、那颜色的;如瀑,如雨、如风、如霰……
我爱独自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多半天。那种时候,整个生命成了一片空白,除了鸟鸣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了。野山谷将我化简了一次又一次,解开了心里那些在漫长的日子里一直没有解开的疙瘩,搬走了在眼里堆积了多年的忧郁,消除了血里、骨缝里多年也去不掉的疼痛,散尽了弥漫在视觉里的重重浓雾……
在往昔的许多年,我最害怕世界和内心的贫瘠、空旷。当时光把我带入中年之后,带入这后信息化社会之后,我的害怕发生了转移和变化:开始在世界和内心的繁杂、琐碎中挣扎。大量的垃圾信息和空壳概念把我埋葬在它的深处,堵住了我的门、我的窗和所有的通道,我在麻木和窒息中,寻找着一条又一条缝隙。于是,我来到野山谷,让绿色的风和潮湿的鸟鸣把我救赎。
雨果说,巴尔扎克的思想浇灌了他之后整个人类的心灵,那么,谁来浇灌我的心灵?
当我的心灵龟裂了、干燥了、漠化了,就来到野山谷里,站在鸟鸣的甘霖里,让它反复把我洇润,救活我心里的泉眼,也救活我心里的神性。
那么多记录着人类智慧记忆的书籍,那么广阔的社会生活,多么像喂养我们生命的大米和面粉。只食用米面怎么能行,我们需要摄入一定量的蔬菜和水果,野山谷的静、野山谷的构树林和鸟鸣就是喂养我们灵魂的不可或缺的蔬菜和水果。
我坐在野山谷里,整个人不再那么抽象和枯燥,我像那些鸟、那些树一样,享受着天地间的自由和自在。
在山里的一些水池边,经常可以看到围着一圈鸟在饮水。那么,野山谷就是我饮水的水池,就是我戏波照影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