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坐在门口的在石墩上。娘的眼前是一条狭窄悠长的乡间小路,这是回家的路。娘的双眼眺望着路的尽头,娘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娘总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娘在石墩上坐了几十年了。村子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搬走了,老人们跟随着自己的儿女们搬进了村外的高房大院。低矮的老屋冷冷寂寂的,那两扇绿色的大门漆已脱落,锈迹斑斑,昭示着岁月的沧桑。
西天的绯霞又变薄了,太阳正缓缓降落着,清幽的暮色正神秘地上升,雀儿也飞回到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上,吱吱喳喳地传递着它们的亲情。石墩是爹从几十里外的山里用双轮车步行拉回家的。说它是石墩,并不准确,它只是一块长方体的石头,青灰色的石体粗糙并布满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家里养猪,爹是用它做一个猪槽子喂猪的,可不知为什么,它却躺在了门口的路边上。如今,它的表面已经被磨擦得光滑如镜,石墩在门口静卧着,娘坐着它,就可以默默地把心事栖息沉淀,把爱和盼望无限地延伸。
小时候,我和哥哥也是坐在石墩上等娘的。我胆小,怕黑夜,邻居家的嘎子哥就经常吓唬我说,太阳落,大鬼背着小鬼过,我怕鬼的红口獠牙青面绿眼,于是便拉着哥哥的手坐在石墩上等娘。
娘每天都要在生产队里下地干农活的。那时侯的天格外蔚蓝辽远,总是那么灿烂美丽。娘和一帮婶子大娘下田回来了,在石墩前面的那条小路上,夕阳把娘的黑发镀满金光,把娘的脸庞染成红霞。往往是,娘挽着裤管,汗涔涔的,背着大镐,或背着大锄或是背着一筐草急匆匆地往家赶。娘回家了,我们就不害怕了就不饥饿了,我们就一蹦三跳地回到我们的小屋。我和哥哥在每一个黄昏日落盼着娘回家,一直到我们去几里外的学校上学。于是,娘又在石墩上等我们。娘坐在石墩上,在一缕缕清幽的炊烟中,在团团卷舒的白云下,蝙蝠在娘的头顶茫顾的盘旋,空气中饭香正浓,远远的,娘终于见到了我们的身影,便出一口担忧的长气。我们把书包随便扔给娘,没有任何心事地玩耍去了。娘善良心肠软,从没有打骂训斥过我们,娘贤淑,从没有违拗过爹。
记忆中,娘总是爱坐在石墩上,每一个暑往寒来,每一个黑夜降临,娘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平安回家,盼望着他们快快长大。娘在无休止的担心,无休止的盼望中,黑发生华发,娘在无休止的劳作和风霜中,娘的双手越来越粗糙,娘的脸越来越干瘪。
哥哥终于长成壮小伙了,哥哥参军了。头走的那天晚上,娘一夜没睡,一直在忙。娘诸多的不放心。哥哥还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娘。深秋的早晨,清冷的雾,榆树叶子簌簌而落,娘坐在石墩上,娘前面的小路上,哥哥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脚步声越来越远......风吹起娘的华发,娘用衣襟不住地擦着眼睛,哥哥走了,留给娘无期的牵扯和盼望,娘言语不多,总是把心事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娘说,一个人的情绪不要牵扯家人,娘是个平凡的母亲,不识字,没文化,而娘的心胸如海一样深远豁达。第二年的夏天,是个多雨的季节.长江流域不断的传来汛情,洪水肆虐.庄稼被淹了,房屋冲毁了......哥哥在洪水中抢险救灾,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娘仍然爱坐在石墩上,娘似乎预感到什么,娘变得更加沉默,焦灼迷惘的目光投放到那条回家的小路上,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撕扯和焦虑终于打败了娘健康的身体。娘病得很重,躺在病床上,一阵阵的谵语,娘反反复复地喊着:"小山,小山......"那天,镇上的领导接走了爹,几天后,灾难降落于我们的小屋,爹捧回的是哥哥的骨灰,我和爹大声地嚎啕......
娘的病终于好了出院了,清醒如初。娘也打听哥的消息,问爹,爹每次都欺骗娘,渐渐的,娘从爹的眼睛里,从人们躲避的复杂的目光里,娘证实了自己的担心,知道了现实的残酷。那不幸的无情的打击啃噬着娘脆弱的心灵,娘依然坐在石墩上,空洞的双目眺望路的尽头,娘让自己心存幻想,幻想着儿子从眼前出现,叫一声娘,再一起回家.娘把哥哥的衣服一件件的洗干净,叠好放在包裹里,把哥哥的照片镶在镜子里.娘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抚摸着哥哥穿过的衣服,亲吻着哥哥的照片。娘做着一个动作:摊开又叠好,拿起又放下,娘的泪珠碎裂在哥哥的脸上,娘不再问爹,不再提起哥哥。
石墩在门口静卧着,娘总爱坐在上面。石墩无言的载着日子,载着娘的心事和盼望。流水的岁月中,娘无期限的等待中,华发变白发,娘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娘的腰背弯了下去。
女儿已远嫁。爹由于过度伤悲,在一场病中再没有醒来,早早的离开了娘。曾经那么温馨的小屋变得落寂萧条。只有那棵大榆树更加粗壮,枝叶还似当年那样翠绿。娘一个人守着老屋,守着爹和哥的灵魂,守着我们的家。我多次接娘来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娘总是固执地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看着我们的家,等你们回家。娘说:"闺女,常回家......"
娘坐在石墩上,夕阳下,那条狭窄悠长的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一幅美丽的剪影:娘的白发,娘的拐杖,娘的顾盼的浑浊的双目。
石墩上,娘把母爱静静地洒落在岁月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