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水桶
我母亲个子不是太高,担着两只大水桶有点不太协调。可是,母亲和水桶缘分不浅,许多年里,她都和它们不离不弃。
母亲有时自我调侃说:“谁让我生养了这么多儿女的?这就是命啊!”
父亲不是跑东山就是跑西山,遥远得像个外星人,我们十天半月才能见他一面,这就不得不难为母亲了。
母亲在我们长大的漫长岁月,到底担回过多少水,是很难计数的。有时我想,如果一桶一桶地倒在一起,恐怕就是一片沧海啊!
有人说,母性似水。这说法用在我母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在我的感觉上,母亲就是一片水,一片浩瀚的水。
我们家住在村前,水井却在村后;我们家住在村东,小河却在村西。所以,无论是去井里挑水还是去河里挑水,都要走很远的路程。
而每天从二里外的井上担回几挑水,是母必不可少的劳作。
我听到母亲说,挑水要早一点,澄了一夜的井水分外干净。
因为我们那一带,井上从来没有公用水桶,谁家的桶都下到井里打水,那会带入多少脏物。母亲每天去挑第一挑第二挑水。那时,残月还在天边,公鸡正在打鸣,夜的底部的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路两边全是白亮的露水。
母亲挑回的水是我们整整一个村庄里最干净、最清凉的水。农村的小孩子一般不爱斯斯文文地喝开水,渴了就站到水瓮边,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地牛饮一气。母亲挑回的水是甜丝丝的,喝下去从来不会闹肚子。
我小时,出于好奇,有时就帮母亲拿井绳,去井上看母亲打水。她把水桶放在井边,把井绳的一头拴在桶梁上,桶梁上还拴着一块坠井石——坠井石是一块环状的石头,有一二斤重,用于将空桶坠翻在水面使水流入桶里,以免在井里摆弄水桶时碰伤了桶底或桶梁。母亲就一把一把地将水桶下到一丈多深的井里,她感觉到水桶里已经打满了水,就一把一把地往上提。我听到母亲喘着粗气,很累很累地拽着井绳,往往提上来两桶水后,母亲都要站直身子歇一会儿。然后,她把井绳盘好,交给我,就挑着两桶水往回走。我跟在母亲后面,我家爱跟路的花狗也跟在后面。母亲走一段就要把水担从一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
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挑水的艰辛,就想,快点长大啊,不要让母亲再挑水了,不要让母亲再很累很累地喘气了。
我家的水瓮里能储两挑水,母亲往往挑三挑回家,瓮里装不下的两桶就放在瓮边。
每天的三挑水,除了家人饮用、做饭、洗菜外,还得洗衣裳、喂猪饮牛、滋猫养狗……总之,它们都流淌到了整个生活的角角落落,流淌到日子的丝丝缕缕里去了。
母亲在有些季节需要去小河里挑水。那是干旱的季节,或者是栽植冬瓜、葫芦、辣椒、茄子、西红柿……的季节。母亲望望天空,天上堆满了白云,或者一片云也没有,轻风在原野上吹拂,老天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母亲就说,庄稼的生长是有节令的,一定的作物就该种在一定的日子节令里,错过了节令就会荒芜了一季。
母亲去小河里挑水,从河岸下到稀疏的芦苇丛里,再到河里去舀水。河水哗哗,泛着波浪。母亲有时站在河边想一会心事,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想,舀满水就往原野上挑去。
母亲把那些瓜秧什么的栽在地里,就像给婴儿喂过第一口奶一样,精心呵护,那些庄稼秧就一生一世地住在大地的一隅了。母亲回头看看,知道它们要不了几天就会换过意,就会挂满亮亮的露水,拔节、爬藤、开花、结果,回报给自己一个又一个喜悦。
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光里,我家先后换过几次水桶。
那些水桶都是母亲用旧的、用坏的,等用到到处都在哗哗哗地漏水,就把它闲置在后院的旮旯里。
用旧几茬水桶之后,母亲也就老了。
等我能挑得起水桶的年代,木水桶已经退役到生活的死角里,被麻麻木木、红红绿绿的塑料桶取而代之;旧日的水井也已被夷为平地,家家户户都打了压水井,村上那种同饮一井水的格局也就彻底消失了。
村西的小河也干涸了,那里扔着村庄里生产的各种垃圾。
仿佛父亲一生永远都住在远处。他在结束了满世界奔波之后,迅速衰老了,接着就是撒手归天,到了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有时,我心里悲悲地想,母亲的青春一点点走了,一大群儿女来了;母亲的的劳累少了,寂寞却多了——因为母亲离开纺车了,离开织机了,离开水桶了,离开我的父亲了,离开她清清明明的日子了……
父亲老去时,像是一座大山荒芜不堪 ;母亲老去时,像是一片海渐渐干涸。
母亲的海仿佛是她用两只水桶舀干的。
那么大的海,却变成了桑田,想起来让人有些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