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母亲
一
母亲已经失忆许多年了。腊月里，我刚回到老家，还在楼下的院子里，她不知怎么就听到了我和嫂子打招呼的声音。没等我去看她，她就扯着长声叫着我的小名：“二子——二子——……二子——……”，并且笃笃笃地敲打着楼上的门窗。
母亲在哥哥家的楼上住着。
哥哥怕母亲糊里糊涂地独自出门走失了，就让她住在二楼上；又担心母亲开窗、开门从楼上掉下来，就把二楼上的门和窗都钉上了。这样，母亲就听不见勾勾鸟、斑鸠、野鸽子的叫声，听不见庄稼的拔节声，听不见人们在田野上的叱牛声……一天天，一月月，她几乎和外界隔绝了，按理说，在此种情况下，她的听觉一定会变得很迟钝、很麻木。可是，没想到，母亲对我的说话声却如此敏感！何况，她失忆了，陷入浑混沌了，隔着那么遥远的苍苍茫茫啊！
母亲还在楼上摇门、敲窗子，还在叫：“二子——二子——……二子——……”，声音衰老而苍凉。
我急忙上楼去，见到了母亲。她的头发披着，很憔悴的样子，整个脸上都是泪水。她说：“我知道要过年了，你要回来的。你要回来看看我，要到坡上去给你大大（父亲）的坟上烧几张纸，要把老屋的门打开，看看那些木犁、风车、水缸、织布机什么的。这几天，我白天黑夜都能听着到村后长路上的声音。你走路脚重，一步一步，都像你大大当年在走路，远远地我就听到了。”
我扶母亲坐在圈椅上，为她拭着泪水。母亲的脸又瘦又小，已经蹙缩得千沟百回，好像一大篇古奥的篆文一样。
坐在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心里忧伤悲戚极了。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皮肤糙硬，手指半蜷着，是永远也伸不展妥了。
二
母亲说：“我已经没有别的盼望了。你们几弟兄都过得好，不需要我操什么心，再说了，就是我操心，也已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天天最盼望的是落了这口气，不再给你们添麻烦啊！”
我说：“你千万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几弟兄知道对不起你，谁也不能抽出时间天天陪着你说话。请个人吧，觉得很陌生，她也不知道和你说些什么。你要好好地活着，等到了后年，我就退休了，就能回老家来陪你了！”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老家的哥哥、弟弟家里，为了生存，都有忙不完的农事，哪有专人在家里陪母亲说话啊！我腊月回老家后的头一夜、第二夜，到了天亮都睡不着，心里要多无奈有多无奈，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我退休。我想，最迟后年，我一脱身有了空闲，就会回老家收拾好两间老房子，再给母亲买一辆轮椅。天气晴和的日子，就把母亲的轮椅推到院子里，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等说累了，就让母亲歇歇，在阳光里打盹，而我，会拿起一本古书，翻读几页，或者伏在木头小桌上涂写些闲散的文字……我会给母亲洗净白发，让她淡静恬然地度好晚年。
我静静地看着母亲，心里说过许多遍了，可还在说——您要等我啊，等到后年，暖暖的阳光就会洒在您的身上，柔和的风儿就会轻轻地吹动您的头发，你轮椅的远方就会有淡蓝着的南山，我就会推着你在大地上留下浅浅的辙痕的！
三
哥哥说，母亲的心思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从去年开始，隔三岔五，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她都会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家里人，她说：“你们送我走啊，村里和我一样老的人都走了，你珍娃婆走了，你翠姨走了，你珍婶婶和你云仙干妈都走了……你舅舅说好来接我的，你们先把我送到你舅舅那里，他知道怎样找到你外爷、你外婆啊。你们不要不送我走，我急死了，急得吃不好、睡不好……”
哥哥是哭着给我说的。他说：“妈的心走得很远了，身体还能在世上留多久啊。”
他还说：“妈到咱们家里来，一直在受苦，先是婆脾气不好，受婆的气，后来是大大脾气不好，受大大的气，再加上咱们弟兄多，妈一直是累死累活的。妈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外婆外爷家过的，所以，她衰老、糊涂、无助的时候，最想回的就是外婆外爷家啊！”
记得我小时，婆给我叫过魂的。那么，母亲衰老了，她的身体就像四面漏风的老房子，每一阵风都会带走她的一些灵魂。
那么，谁能给母亲把魂叫转来？
四
母亲失忆后，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她对新近发生的事一点也记不住，可对那些遥远杳渺的往事却零零星星能记起来一些。
正因这样，老家的一家子人只要有空了，就和母亲追宗怀远，她会给家里人说出一些从未说出过的陈年旧事。
哥哥说，多说说旧事，兴许能修复好妈的记忆。
五
尽管我回老家、弟弟回老家的时候，尽管在一些又一些零碎的时间里，母亲思维是清晰的，可在更多的时光里，或者在更大片的岁月里，母亲沦入了记忆空洞的状态。
哥哥说，眼巴巴地看着妈走得越来越远了。
六
在无奈中，弟弟也说，我们从这个春天离开老家，和妈山远水远后，她肯定会陷入更深的浑沌里，一些残存的记忆的经线纬线可能会陆续朽断啊！
我和弟弟商量好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回老家看望一次母亲，和她说说话，为她洗洗头、洗洗脚。
面对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的大法则，我们单个的人更显得渺小如尘。谁能竖起双掌推开暮色？谁能点一支烛击退长夜？庄子当年就是如此彻悟了人生的渺小，才击缶而歌，笑对生死，幻化人冥两界的啊！
尽管如此，我只想用自己仅有的心力，把母亲在世间的长路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