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错过的书
对一个把阅读当作生命体验的人来说，好书是不能错过的。但错过好书却又是一再发生的事。今天我到办公室加班时，在我们杂志社对面的一个小书店里买了一本《劳伦斯书信选》。买到这本书后，我发现我一直在怀念一些错过的书。
至今我都记得1989年3月的一天。那个月我领到了我步入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整整七十块钱。我揣着钱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新华书店。那时我还很小，20岁不到，但奇怪的是，我那时就已经明白，这辈子除了读书写作，我大概就干不出什么象样的事（事实上，能不能干好这件事也是一个问题）。那时我已经写了两部至今都锁在抽屉里的长篇小说，写了一些诗歌，写了一些散文，变成铅字的文字还只微不足道的三篇（一首诗歌和两篇散文）。在写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什么阅读，除了家里的一些杂志。读书时我是班上最没钱的一个，除了每天的早餐费，父母几乎没给过零用钱，但我心底始终藏着一个要买书的念头。这个念头非常强烈地把我控制住，因此，领到我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我立刻就去了新华书店。
那时我还有一个特别苦恼的地方。我喜欢书，但身边没有一个喜欢书的朋友（更没有写作的朋友）。因此不知道哪些书该买，哪些书不用买。一进书店，我发现自己茫然失措起来。那天我买了两本书（也是我一生中最早买的两本书），我之所以买这两本，是因为它们太有名了，一本是夏洛蒂的《简·爱》，一本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前者五元整，后者三块八。我还记得，对这两本书的价钱差距之大，我感到非常奇怪。书买回去后，立刻就看，但读起来却觉得非常费劲。第一次读外国小说，怎么也记不住人名和地名。硬着头皮读完了，也谈不上比较，心想，既然是名著，总有它成为名著的道理。读起来费劲，原因当然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尽管感到书难读，还是一步到位地养成了天天去书店的毛病。那时书店和现在不同，今天的书店是开架售书，你自己随意挑选；不想买的话，可以在书店坐上一天看书，但那时候不同，你想买一本书，得要书店营业员给你拿，拿多了，就等脸色看了。我很不愿意那样，一去书店，就先仔细看好书架上的书，看准了，再要营业员拿。难得一天有买很多本书的时候。主要原因还是我不懂得什么书好，惟一让我信任的就是封面上写着“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字样的书（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网格本”）。但那些书几乎都是古典小说，十余年下来，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差不多读完了西方19世纪的小说著作，也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读一个作家，就把能找到的他的书都买来读，然后再读这个国家的另外的作家，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来读。我也开始越来越喜欢读小说，尽管我自己那时一直写的是诗歌。慢慢的，我学会了对作家的甄别，譬如我至今都热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人民文学出版社在90年代初一次性出版他的第二版选集时，我特意托一个去北京的朋友买下，寄到我这里来，然后开始一本一本地连着读。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我只喜欢读小说，记得那个朋友问我，这套选集还有一本《书信选》买不买时，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现在再想买到这本《书信选》，真不知要等到哪天才能买到了。
对好书的错过就是这样发生的。我现在总是回想当年站在书店柜子前的情形。有多少好书插在架子上，而我却不认识呢？我读书的选择偏颇使我错过了多少应该在那时买下，也应该在那时就阅读的好书。在那些最初的读书岁月中，我甚至不知道我应该去多读些美学、哲学、人类学，甚至神学方面的著作。我今天一本本读着这些书的时候，我懂得了，这些书应该更值得去读。舍斯托夫、本雅明、德里达、列维—斯特劳斯、海德格尔，等等一些人，更值得去读。马拉美曾说，“一个人应该在他最关键的年龄段读到最关键的书。”这句话总是让我遗憾。因为我知道，在我最关键的年龄段，我没有读到对我来说最关键的书。我恍惚总觉得当时我在书店站着时，眼前摆着的就是这些被我错过的书籍。更有甚者，因为对19世纪的著作有点迷恋，在我最初读书的差不多十年里，我几乎没读过20世纪人写的著作。大概到90年代末，我才开始对20世纪的著作进行恶补。但读那些书之前，我又错过了多少20世纪的著作呢？甚至有很多现在慕名的书，直到我在旧书店看到时，才发现它们其实早就出版过。能在旧书店发现已经算是幸运了，那些没发现的呢？出版过没有？如果出版过，又躲在哪？
深读一个作家，其实是没错的。但一个作家是否就值得将他的著作全部读完呢？肯定不见得！特别是小说家，他的其它著作（譬如散文、书信、日记等等）给你带来的也许——应该是更大的收获。
我现在翻着这本《劳伦斯书信选》，想着的就是当年我那个朋友问我买不买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的问话。我现在知道，那本书只印了区区2300本，我真怕我会永远错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