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变化
一外地诗友来长，邀集几个诗友聚会是少不了的。聚会少不了喝酒。到什么地方喝呢？外地诗友像是比我们更了解长沙一样地提出，“去火宫殿吧。”我倒是一愣。火宫殿？这有什么好去的？我当然不好说。至少对我而言，火宫殿是我从没想到过的一个去处。因为我从小就住在火宫殿旁，和它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实在是没任何吸引力。更何况，长沙这些年变化算大，口味佳的酒店多的是，客人选择火宫殿有点让我诧异。但走在去火宫殿的路上时，忽然觉得对方的选择一点错也没有。当然，我得强调一句，我不想去火宫殿，我也没错。真是这样，想去的和不想去的都没有错。我不想去，是因为对它太熟悉；对方想去，是因为对它太不熟悉。但不熟悉却知道名字，我还是对火宫殿的远扬名声感到一种得意。它毕竟是我们长沙的一块招牌啊。
我刚才说，我和火宫殿做了三十多年邻居。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在一条叫“坡子街”的地方住了三十多年。火宫殿就在坡子街里面。只是对我而言，整条坡子街当然不是一个火宫殿，它对我的意味是童年、少年及青年，确切地说，我的大半个前辈子就是消耗在这条街上。因此，当那个外地诗友说出“火宫殿”的时候，我脑中出现的是“坡子街”。
坡子街这个街名起源于何时，没有哪个长沙人说得清楚。在南宋时，这里还不过是挖河填土垫成的一条道梗，因为它南高北低，被人简单地称作“坡子”。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徐达带兵攻打张士诚的老巢泰州之时，由庙湾向南加挖了十五里河道，使济川河直通长江口。从此，运输方便了，但水灾也来了，因此，到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时，为了防止江水下冲，在州城北门外下官运盐河的中河（今称“稻河”）和东河（今称“草河”）上，筑起西坝和东坝。自此，上下河被阻隔，来往旅客、货物到此必须过坝，于是北门外客商云集，居民日渐增多，坡子上买卖也逐渐热闹起来。当这个坡子发展成店铺林立的街道时，“坡子街”之名就随之叫开了。但具体是何时被这样命名，已得不到任何考证。但在明代，这里曾叫过“二元坡”。那是因为泰州出了个名叫储山雚的才子。他在成化十九年（1483）乡试名列第一，中了“解元”；第二年赴京参加会试，又名列第一，成了“会元”。后来，在坡子上建了“解元坊”和“会元坊”。两座牌坊，一南一北，跨街而立，人们通常称其为“二元坊”，所以这个坡子也被称做“二元坡”。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坡子街是一条笔直的、非常长的街。我住在街的东端，很少到西端去。只知道西端有一个巨大的批发市场。念小学时，这条街是条安静的街，那时，在家对面，有一个“坡子街文化室”，其实也就是看小人书的地方。我每天中午差不多就是把时间花看图书的上面了。特别有意思的是，当时里面看管图书的是一位老太太，她见我去多了，居然对需要收取押金的新书也不收我的押金，再后来，她忽然不收我的看书费，主动同意我可以将图书带回家看，但交换的条件是我看一本图书，就要写一篇读后感之类的文字。我觉得这太划得来了。把图书拿回家看完，像做一篇作文样地写篇东西，那老太太把我誊在信纸上的文字一篇篇贴在墙上。现在想来，那大概也是我最早“发表”的文字了。因为在那时，我写的作文还只语文老师看过。现在居然每个进图书室的人都在看我的文字，我站在墙边，恨不得立刻告诉那些看的人，“那是我写的！”但我终于没说，我只知道，它极大地满足了我当时作为一个孩子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使我的作文在班上越写越好，也潜移默化地培养了我对写作的最初兴趣。
后来，随着城市发展，街上的变化慢慢出现了。我甚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图书室不再有图书可看；我更说不出它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小酒店。好像就是从它开始，整个坡子街变成了一条彻夜不眠的小吃街。一家一家小酒店紧挨一处，连成了整条小街的风景。惟一没变的是我还住在原来的老屋里，写着诗歌和小说。每每写到深夜之时，肚子饿了，便下楼去，随便找一个小酒店，喝上一瓶啤酒，点几碟小菜，倒也觉得一种悠闲。
数年前，长沙大规模的城建来临了。坡子街被列入全面修改之列。我住的宿舍被拆了，我也搬家了。在坡子街外面，原来狭小的黄兴路变成了步行街。坡子街的老店面被拆得一干二净。它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一直没有去看过。偶尔听朋友说起，只知道它完全变了，但具体变成个什么样子，我无法从别人的讲述中去想像。那些油漆剥落的老屋、那些随街摆放的小摊小铺，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呢？我发现我几年间都没有去想过，好像那条留住了我三十年时光的街道从我记忆里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一样。
入夜前，我们几个朋友陪着那个外地诗友来到了坡子街。对外地诗友来说，他所见到的街道是他第一次走过的街道。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许在他想起时就永远是什么样子，但对我就不一样了。当我踏上这条街道。我本来一直和朋友们说话的，我忽然沉默了下来。我努力在街道上搜寻着原来的记忆，但这条街已变得如此繁华，它比以前开阔多了，人也多出了好几倍，差不多可以用上摩肩接踵这个报社记者喜欢使用的成语了。我们找到火宫殿，我才想起，那个童年的图书室已连个擦痕都没有在这里留下。倒是火宫殿还在这里。等朋友们上去后，我在大门外停留了片刻。我努力想找出流逝的记忆，但我终于发现，这条街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能让我安放我曾经的哪怕任何一种记忆的地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