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的晚年
——读诗短札之一
一直很喜欢米沃什的诗歌。最先被他吸引的是他语言的舒缓和准确,后来迷恋上他诗歌中的决断与干净,现在喜欢的是他精致的爆发。他的短诗(或称小诗也无不可)往往在题目与内容间设上一段距离。这段距离需要我们跨过去。譬如他有首六行小诗取名为《一小时》:
叶子在阳光中闪亮,野蜂热切地嗡鸣
来自远处,来自河的那边,游荡的回声
和一只锤子从容的声响,不只给我一个人带来喜悦。
在五种感官打开之前,比任何初始更早
它们就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自称为凡人的人们。
这样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赞美生活,即幸福。
写作这首诗时,米沃什已经步入61岁的晚年。晚年的诗人当然更值得我们关注。譬如里尔克的晚年、奥登的晚年、叶芝的晚年等等。在这些诗人的晚年中,往往写出他们毕生的结晶之作。而这种结晶,实际上也是把某种揭示彻底打开,显示出诗人对世界超验的把握。
汉语中似乎还没有谁专门提到过米沃什的晚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相较于里尔克、奥登等诗人晚年,米沃什似乎没有在晚年作品中划出一条与青年时代作品判然不同的沟痕。在米沃什笔下,呈现的始终是一种相同的语调,平实、舒缓、沉静。把他早年作品《歌》和这首诗进行比较的话,我们甚至看不出有什么表达上的差异。
但差异却是存在的。
在这首《一小时》中,诗人面向的不是里尔克的神秘主义,更不是奥登的存在虚无。尽管他们在面对世界时抱上了个人的灵魂彻悟,但米沃什的彻悟并不弱于灵魂或宗教上的透彻把握,仅仅“一小时”,诗人携带自己一生的“公正的惩罚”,最终面向的是“赞美生活,既幸福”。在这里,米沃什实际上是把人的理性发挥到极致才写下形象简单却依然结实的诗句。
形象简单,诗句仍然结实,是不少大师在晚年抵达的境界。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这样,不去理会世界本身的消逝原则,而是跨过这一原则,始终面对“叶子”、“阳光”、“河”等等这些他青年时代就驾轻就熟的词语,通过诗歌中的挽留,使这些词语在他的晚年达到更丰沛的境地,让我们在反复的阅读中,感受到一种事实与事物的深厚。
如果我们联想到波兰在二十世纪的遭遇,联想到米沃什本人在二战中所经历的“地狱的火焰”,他完全有可能、也有理由对生活发出最绝望的诅咒。但诗人给我们提供的,最终是诗歌中的明亮和温暖。好像诗人的依托就在这里,这样的晚年似乎给人更高、更辽阔的感受。在他那些脍炙人口的《礼物》、《幸福》、《季节》等短诗中,我们读到的无不是诗人面对生命经历残酷后的“幸福”。
有什么人笔下的“幸福”可以和米沃什笔下的这个词相提并论呢?
“人的理性是美丽而无敌的”。
米沃什本人已经为我们和盘托出了他晚年的领悟。
这种领悟更让我热爱和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