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一次旅途
在家里,说起故乡的总是妈妈。但妈妈说起的故乡并不是她自己的故乡,而是父亲的故乡。
这个故乡我总感觉特别陌生。
我记得小时候在学校填什么表时,在籍贯一栏,我总是不太愿意地写上父亲的出生地。那个地方对父亲的意义就在于他在那里出生、长大。当父亲到长沙念书时,那个地方对他就变成一个地址和一个渴望归去的地方了。但父亲没有归去,而是在长沙留了下来。我在长沙出生,也一直在长沙生活,父亲的故乡因此无法在我头脑中变得鲜明和具象。但我从小就知道,有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应该是我的故乡。不管我愿意与否,那个地方容不得我从表格中忽略和划去。
对我来说,我更愿意把长沙称作我的故乡;但这样一来,故乡两个字会在这句话中变得模糊而暧昧,因为我内心深处知道,长沙是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故乡的。也正因如此,当有人随意问起我是哪里人时,我总会感到一种被掩饰住的难堪。因为我既不能底气十足地说是长沙,也不能半遮半掩地说出另一个地名,那个地方对我太陌生了,我没有在那个地方生活的经验,更谈不上认识和熟悉。
但我终究回了一次故乡。
当祖母病故的消息传来,作为长子的父亲得回家奔丧。从我童年开始,父亲便是以对子女的严厉管教在宿舍有名。我从小对父亲便心存畏惧,以至记忆中也鲜有和父亲亲热的镜头,甚至长大后也难得和父亲有所交流;而在父亲眼里,子女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即使我有时会有和父亲谈话的想法,但总觉得他对我的想法是不会特别在意的,也就把涌到喉咙的话咽下作罢。
但在那次回故乡的路上,父亲的一个动作却把我极大地震撼了一下。当时我和父母弯腰钻进一辆去故乡的出租车。父亲是第一个上车,坐在靠窗的里面,妈妈随后进去,坐在中间,我最后上车,和妈妈挤在一起。当我把门关上之时,车还没有启动,我忽然感到父亲的一只手绕过妈妈,一直伸到了我的右肩。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一直不苟言笑的父亲居然在这个瞬间渴望把我抱住!父亲的动作既让我猝不及防,也让我蓦然间一阵颤栗。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觉得父亲的手用力压在我的肩上。我不敢动,也不愿动。只一个瞬间我就明白了,对父亲来说,这是他带着自己的妻儿去往他告别多年的故乡。这本该是一个激动的时刻,可我们回去却又是因为一个悲伤的缘由。一股涌上喉头的心酸与冲动都化作了沉默,我惟一感受的只是父亲压在我肩上的手,它实在是太重了,重得我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在整个漫长的长途中,我从父亲五个手指的张弛间也越来越明白,对父亲来说,故乡是他内心多么沉重的一个部分,当他没办法用语言表达的时候,他选择了抱住他的儿子。我的眼眶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个人要理解他的父亲,其实多么难,其实又多么容易!
现在,离我那次回故乡又是十多年了。故乡是什么样子,我仍是一无所知,因为那次丧事办完,我们便回转到长沙,可故乡却已经在我心里清晰了起来,不是因为我去过,而是在那次去的路上,父亲伸过来的手让我深深理解了父亲——一个理解父亲的儿子就没有任何理由不理解他的故乡。
当妈妈在今天仍旧说起故乡的时候,我会忽然看着年岁已迈的父亲;在父亲的沉默里,我甚至会吃惊地感到我从未感觉过的事情——妈妈是多么深爱着父亲,所以父亲的故乡才会是她的故乡。而在我眼里,父亲,也同样是一个叫“新化”的城镇的代名词,那个词就是我深爱而又陌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