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河流
童年时对河流的感觉不是很强烈,大概是因为我生活的城市就横贯着一条河流。从小便见惯了。
很多人描写河流时大都喜欢说自己从小就爱通过河流“久久凝望着远方”之类。我不知道这种表达是否矫情,至少,童年的我没怎么凝望过河流。河流对那时的我来说,仅仅只是一条河流,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根本就与我无关,无须我去凝望,我童年的内心也不是那么善感。
但我喜欢河流。
记得小学的体育课经常不是在学校,而是由体育老师带着我们去河边跑步,说穿了就是到河边玩。现在想,那个体育老师也许是非常喜欢河流的,因此想出了这个办法,既给我们上了课,也满足了自己的爱好。我们当然也乐得在上课时间可以痛快地玩上一次。河风吹在脸上,很是舒服;开阔的河岸也给人舒畅之感,我们在这里可以四处乱跑,这种自由感也许就是我童年喜欢河流的最直接原因。
与河流的身体接触当然是夏天。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姐姐去游泳是十分诱人的享受。我可以感觉到河流在我身体上的碰撞。无法知道河流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但它撞击我时非常有力,这使我对河流也感到一种恐惧。而这种恐惧也终于在我七岁那年夏天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那天我放学回家,听到隔壁家哭声一片。妈妈告诉我,隔壁家的孩子因为偷偷游泳淹死了。童年第一次接触到的死亡居然就是和河流有关,我陡然感到河流的可怕。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渐渐少去河边,以至于到现在也没怎么学会游泳。
但不管我去不去,河流照样在流;不管我去不去,我始终知道我就生活在一条河流身旁。因为我只是少去河边,并不是不去河边。当我终于对远方有了渴望之时,我对河流也充满了向往。因为只有河流,实实在在地为我们敞开着通往远方的道路。它把远方降得很低,低到水平线和地平线几乎就像是同一回事。
“所有的河流最终都通向大海。”这是句教科书上的话,当然也是句实事求是的话,更不可否认的是,它还是句听起来有点励志感的话。但我站在河边时,绝对不会去想这句实际上显得矫揉造作的废话。当我面对河流,眼中就只有河流。我不会去想它最终流到哪里,我感到的只是它的本身,又宽又长,两头望去,都无边无际地与天相连,但眼前的河水却流淌得不紧不慢,时而浑浊,时而清晰,它只是流着,发出着它永远不变的声音,闪射它永远不变的粼光,好像无数块镜片打碎在上面,使它变成一个有生命感的东西,在动荡中对你发出朦胧的召唤。
可惜的是,我始终没有很多的机会去亲身接触那些举世闻名的河流,但那些河流却会以不同的方式进入我的生命。
从少年步入青年的那五、六年间,我像疯子一样地迷恋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那部小说从头到尾,都始终横贯着欧洲著名的莱茵河。在罗曼·罗兰笔下,那条河流不仅仅是音乐,不仅仅是生命,罗曼·罗兰将其化成一个和永恒相连的象征。到今天为止,我也没见过还有哪个作家能把一条河流描写得那样激情奔放。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时通宵达旦,震撼于河流对一个生命的浸润。它让我感受到,能分秒不息地在大地上行走的,真的就只有河流以及生命像河流一样的人。这种感受对一个少年来说,吸引力之大,可以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至少,在我沉迷那部小说的几年间,“河流”一词,成为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词语,它甚至让我总幻想着我就是那个趴在窗口、整个黄昏都在默默凝望着莱茵河的克利斯朵夫。近些年来,尽管我对罗曼·罗兰和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已有所腹诽,但那条我也许终生都无缘一见的河流却牢牢固定在我的渴望之中。
从那时起,河流给我的感受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我开始觉得真正的河流远不是我所能看见的河流。但我亲眼看见的河流又究竟有多少呢?我不禁突感一阵懊恼,因为工作环境和自身的懒散,我惊异地发现我几乎没有什么在河上旅行的经历。现在的交通太过发达,平素出门,基本上就选择火车,赶时间的话,就干脆乘飞机了。这就使我很少乘坐一条轮船去慢悠悠地感受河流,那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洒脱似乎只属古人。出门乘船的念头在我往往都只一掠而过。在我感觉里,火车与飞机是货真价实的旅行,但河流除旅行之外,还意味着漂泊。巴西作家罗萨写过一个《第三河岸》的短篇,那也是我读到的最刺人心肺的小说。小说描写一个父亲忽然离家出走,却并不是在家人面前消失,而是将自己放逐到离家不远的一条河流上面,开始无穷尽的风雨漂泊。这个小说对河流的诠释比罗曼·罗兰笔下的莱茵河更有打击力。罗曼·罗兰写下的莱茵河隐喻着人生奔走,更多的却仍是文化层面上的承载;罗萨笔下的河流连名字也没有,但却直指现代人的灵魂。他告诉我们,即使我们的生活被局限在一个方寸之地,也仍然在进行灵魂的漂泊。这种漂泊充满着难以言说的苦楚,虽然这种苦楚不一定是生活本身,但却是一代一代人的内心煎熬,它超越着真实,逼入我们的心灵。
因此,我总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汹涌着一条内在的河流。它当然不是你生活中能看见的河流,也甚至不是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河流,但这条河流却比那些河流更加真实,更加让你魂牵梦萦。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每次到外地能看见河流时,都体验到一种莫名的珍惜感。记忆中有年中秋,我到了外地。旅途很累,到达时已是半夜,饭也没吃,到宾馆倒头就睡。还没睡着,就有当地朋友来敲门了,我以为是要我出去观赏夜景,正要拒绝,朋友说是去船上游玩。我立刻来了精神,当即出门,随着一些识与不识的朋友到了码头。一条无蓬船在岸边等候,我们上了船,黑暗中只听见水声哗然,船开了出去,一条狭长的河流在黑暗中顿时就铺在我们脚下。
船一直开得很慢,船舱里的发动机也一直在突突作响。但船上无灯,视野所及的两岸只有零星灯光,一切都是在黑暗中,我甚至看不清船上其他人的脸。就在忽然之间,一股强烈莫名的孤独感涌将上来。不错,此刻的身边虽然有人,但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似乎都被船下的水声吸引。我强烈地感到,这条河流承载着我们,我甚至没去问我们是要到哪里。其实到哪里又何须去问?我就是在一条河流之上,它既是真实的河流,也是我内心的河流。我仿佛感到,我以前曾无数次设想过这样一次航行。它和此刻的航行几乎一模一样,它在黑暗中、在陌生人中、在两岸摇曳的芦苇丛中、在茫茫无际的时空之中,我无端端感到骨头里的忧伤在穿过我的身体,更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就在这个时候,船头坐着的人忽然吹响了一管萨克斯。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带着乐器登船,我也不知道吹萨克斯的人究竟是谁。他吹响的是《回家》。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这管萨克斯的声音在不断回荡。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回家”二字绝不是单纯地从外地回到一个具体的家中。不,不仅仅是个人,而是整个人类都在寻找回家的途径,甚至地球,也在宇宙的漩涡中寻找它该去的地方。作为一个个人,几乎就是世界上的一粒尘埃,但这粒尘埃也在寻找自己。我忽然想起高更那幅《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的油画。高更为什么要描写这样一个主题?难道不是因为他当时身在塔希提岛上,面对着无边际的海水才发出这样的声音吗?一种颤栗滚遍我的全身,我独自走到船尾,背对着船头的音符,我凝视着河流向船后退去。茫茫黑暗吞没了所有,只有那些哗哗的水声在老人般地低沉喧响。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才会真正地认识河流?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才能真正地理解河流?
我更不能忘记的是2007年夏天,我和四川作家聂作平一路北行,最后到达黑龙江的源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条大河的源头。它如此清澈、如此干净、如此从容、如此安详,几乎就像一个人的童年,舒缓地任岁月在身上落下,却始终不改变它。
河流永远不变,但童年看它和中年看它,反映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中年时看河流,往往会选择沉默。在黑龙江岸伫立时,我依然不相信我面对的是一条河流的源头,我当时有种想跃身下去的冲动。或许,惟有源头之河才能把人的灵魂洗涤干净。我更感觉,我们千里迢迢,寻找的其实便是这样一条内心之河。一代雄杰毛泽东总渴望能亲自去黄河源头看看,虽然愿望没有实现,但他为什么想去?我忽然有了理解。
从黑龙江回来后,我总是回想着那个时刻。我忽然间感觉我对河流的认识多了起来,我不由更多地去亲近家乡的这条河。特别是冬天,这条河会干涸,河床暴露出来,有许多弯曲的裂痕。这时候,我总一个人走到河床上,远方仍在远方,但我知道,一到春天,又有奔涌的河水把这里重新注满。它生生不息,永无休止,而我,会再次把我的灵魂置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