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宽掌轻拂将我额发上的几朵大瓣大瓣的雪花掸掉，落入脚下一地的雪白里，忽地就不见了。
街上行人寥落，疾驰而行的车辆像一阵旋风带泥而过，车辙历历仿若驰骋于水路的快舟。有一只本该是白毛墨鼻的落魄京巴正穿街而过，却已然被那四溅的泥水染污了，在一阵歇斯底里的汽笛声里夹裹着尾巴倏倏行过了马路对面。街路两旁商铺一改往日的门庭若市反觉着冷冷清清。偶有一两骑车出门的人亦是慌慌张张行色匆忙，生怕这三月突来的雪雨阻碍了旅程打湿了衣衫。
他和我倒有异于眼见的常人，只管慢条条悠然然的走在这雪花雨中。
出门时天气还好，鸽灰色天空仍有略略散光。后来便阴就铺陈为密不透气的毡子，小雨不紧不慢的淅沥着，湿了鞋边衣襟发梢，可还未等人影足履过巷，蒙蒙灰的天空就像性燥的魔术师手掌顿开后变出的一场猜想不到的如天女散花般的雪。那雪倒并未似深冬里一样稠稠密密沉杂钝重，亦未裹挟多少让人紧衣缩服的蚀骨之冷，反倒是轻轻曼曼悠悠静静，宛若从不知名的地域里执伞而来的一簇簇一簇簇的蒲公英，更似徐徐小风摇落的一树树一树树的梨花瓣，大朵大朵的花瓣落在鼻翼上，脸颊上，手背上，柔绒绒的，有些许微微的痒痒的凉，很奇特且美妙的感觉，让人心下尽对这些精灵般的小东西无缘由的喜爱起来。
簌簌簌。簌簌簌。唯有尽量放轻了脚步，才能细细听闻得着这花落成海的声音是多么的神奇。
不知是这雪花落的愈发紧了，还是两个人的行速渐缓了，才不过行出几百米的路程而已，就发现发上，肩上，臂膀上，衣服鞋子上，统统落满了大大小小清清白白团团簇簇的雪朵，视线里更是花潮如浪如朦胧幻境。在肩臂偶碰相视而笑的一瞬，尽然相互觉着彼此是误入盛大梨园的不速之客，举步维艰的迷乱在这落花阵中辨不清来路去路，两脸茫然的就这样左顾右盼走走停停。最初还会轻轻拍去彼此身上的稀疏雪瓣恐其湿衣，后来索性就任由着她们落满一身，四下看看，我们倒真真成了比肩花开的植株。这倒还好，可果真由着她们吧，那些个淘气的小东西居然得了势了，打着圈圈的绕着你的身体转，还不时的钻入你的怀里，鼻孔里。有几朵更加顽劣的居然狡猾的落进他的脖子里，一阵略略惊觉的仿似受宠若惊般爽朗的笑尽掩去了尘世车履刺耳的喧嚣，合适而妥帖如一首偈子的韵脚融进了那铺天盖地的雪花瓣里，似有庄周梦蝶的意境，清沥沥和韵而去，远了些，又远些了。让人不觉听住了神望傻了眼。
侧身回看他的脸及挂满的一串笑时，瞥见那短短须茬上偶落的又随即被呼吸温暖为水的朵朵瓣瓣，居然定定的怔在那里，廓然忘贫，忘囧境，忘却现实里一切的不随心不如意，反倒忽觉着置身的这个世界原本是如此美好仿若无争扰的仙境，而自己就是那轻纱幔帐里步履款款走出的美貌仙子，正倚风而立静观云起。
思想正偷偷孕育受精卵暗暗分娩着奇光异色海市蜃楼，却不料被他的一句催促打断，才又回转了那些个傻傻的不着天地的念头，将手暖暖地放进他的手心里，继续着属于彼此的路程。忽而又心有不甘似的偷偷瞄一眼那熟悉的散发淡淡雄性气息的侧身廓影，尽像个豆蔻怀春的女子随着如若扑兔的心跳，脸颊上泛起隐隐的不动声色的微红，心下倒暗暗思量，无论雨雪风霜荆棘刀箭，路上有他，就够，就好。
就这样心意执着的跟随他走着。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路牙上便积起一层薄薄的冷霜似的雪，踩着绵软软的没有声响，却让人不忍下脚。而道路中间凋落一地的雪花已然被车辙轮番碾作了浓浓的泥浆，看着那随着车轮滚滚而起起落落的泥巴，忽而想起了陆翁的《咏梅》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或许尘泥是一切如花之美的归身，抑或是所有生命的终局。而今，也不知是那天外天里谁人的戚愁悲苦震落了这林间朵上的簇簇梨瓣浣散到了人间，际遇在了他我的怀中，我们倒以身许念甘愿是那捧雪的归尘归土的钵。如此想着尽也不觉着有素日那般楚楚萧瑟的感觉。也许是春天相对其他季节，更容易让人生出明亮与欢愉的心情吧。
转过一条街角后，便随即躲进一个铺面的门廊下，歇歇走累的脚。
雪花越飞越密了。与他就着这雪落的节奏细细碎碎的说起了些闲话。他说奇怪这三月怎地会有如此盛大的雪。我倒强辩说这不是雪，是雨，并振振有词口若悬河般的搜罗着证词佐证自己的观点。真真是花谢花飞花满天，这三月的雪即开即谢，其花绽放之季也便是凋零之时，而凋落一地便又随即融为了雨水，故而该称之为雪花雨。他笑意温善并未与我争执且默许了我。他一贯如此。我尽恬恬得偷乐。
许久，雪雨落势未消未减。与他就这样并肩立在这街路的门廊下，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且语且笑，且斜斜的半仰着头，静静的看那簌簌而落的雪花雨，真美，真好。
也许，这场雪雨后，春天就要破苞了。谁若有幸正好路过，萍水也好陌路也罢，且停停匆匆地脚步吧，因为，春亦如朵夕拾朝花，开开便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