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晴窗开卷
推开四月的晨窗，有红日烁烁，有清风习习，有碧空漾漾，有小云漪漪，亦有一朵喜心隐隐约约闪闪动动。
伸懒腰惰臂举目合睫之际，分明见那窗外围圃里柳条带绿杨枝漫絮，亦是舒枝展蔓一般随细风冉冉挥就着涟涟水袖，欲引领你的想象之神一路碎步小径，入那桃红渐褪瘦绿渐肥的盛春之境，就在其欲意而往却又意犹蹒跚不知是进是退是行是止的一刻，有股凉凉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徐徐滑入鼻腔，沁入体内，仿若开径小舟木橹汲汲涤荡开水草盈盈游弋在五脏六腑之中，把晨起后怏怏未醒的倦意赶回到囚禁它的梦园，又将隔夜的一腔浊气认领为招摇硕尾的群鱼，一路追逐驱出曲曲折折的羊肠体径，终令人瞬息之间上下通透甚为畅快舒爽。
温水扑面，洗漱理装，后又抹布霍霍。一如惯常的清理洗濯着身居之域及其内外朝夕晨暮间簌簌落满暗暗滋长的灰灰尘尘泥泥垢垢，直至窗明几净身色俱洁。然而，人之外像终归是属众的，唯内野方才是一己的，而此番疆域领土到底是良田半亩亦或是荒原一倾，实实需要弯腰和汗一锄一锄耕耘。可素日里为着碌碌衣食生计，奔走沉浮于滚滚红尘俗世间，烟瘴重重雾霭浓浓，怎有暇日打点渐见蒙尘撂荒的累累心思。倒是这日晴好，便向浮生怯怯偷来一日之闲，虽做不好净手焚香梵音袅袅的礼佛者，亦做不来曲膝伏地双掌合十的诵经客，且自顾持执着一己对于文学略略的情意与信念，临窗静坐开卷怡情。
不需要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亦无需书香第府藏卷几壁，只需将切剁蔬果烹炒油盐之妇人的裙角管袖濯净，且抛撒开那些虚实世界里芸芸纵生前拥后挤风尘仆仆却又不温不火的你侬我侬，不咸不淡的寒暄恭维，小憩于这人间四月天里寂寂屋角的案台之前，或一卷在手捧书为镜，读深深浅浅小文阅琐琐碎碎隙物，取悦己目，或执笔于指墨香隐约，拟平平仄仄人事抒浓浓淡淡百态，营造己心。片言苟会心也好，书中多感遇也罢。或掩卷莞尔浅笑，或执笔深思长吁。记录新章节，剥落旧履痕。一腔肉身虽沐在这春光正好的四月晨色之中，心却独独可以揽文字之镜自照拂拭蛛丝落尘，可以信马由缰洒洒脱脱游历于唐风宋雨中，穿行在苍茫暮霭更深夜浓里。可居闹市琼楼玉宇，亦可栖终南毛屋草棚。可临天之崖，亦可赴水之角。可一路欢忧笑泪，亦可让花且好月且圆，让风雨悄悄对话山水偶偶相逢。
字在眸间，心在路上。
如上此番的种种历历亦不过是在细指婆娑的开卷掩卷间行就罢了。足见文学世界实实是另一番人间天地。
如果说读书或者写字这些东西必须有所赋意或喻隐方才见其厚重与价值的话，那么权且交与那些个骨子里生就有悲天悯人大情怀，胸腔里固旧存鸿鹄浩志大信念的文人学者吧。对于如己这般的小人物小女子来讲，读读写写之事，不过如诸女子对镜簪花绷绢刺绣一般，只想着能取悦自己为好，亦可使得生涩冷冽的光阴多出些许的美好来而已。终归来讲，开合书卷意非在功成利禄立世传名间，在己来说不过是半份雅情一桩闲事罢了。
于是乎，人心一洁净起来也就无羁无绊了，管它什么文求其友曲求其音，管它什么压辙和韵文体章制，且自顾着抛忧忘虑遗忘时空境遇，读写之间驰骋于心野旷上。或偶尔细步踱踱，或偶尔清茶啜啜，或偶尔执卷小眠梦寐成行也是极好的。这一日什么都不做，只与文字笔墨相陪。时而倒端正如勤课的学子，时而又顽劣像扑蝶的孩童。总归是一书在手，从晨起之光读到日暮倦色，几张素笺，亦抒就浅浅情怀涂抹略略欢喜，且罢。
晴窗开卷怡性情，而当掩卷止笔时，落小款；日影飞去，不复再来。
之二
凭窗望月
高楼临窗，似与月更近了些，近的可以清晰目视着其腹地中如梅似桂的烟灰色蚀影。
其实若较起真来辨析，逆向时光隧道寻索可知,月自万古开始便存在那常人遥不可及之地，岂止是你一己登高就能轻易企及的。且论与月之距的遥远，你独上穹楼的那咫尺高度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却还恬恬的自觉与月更近了些。姑且认作是你的错觉吧。大概人过于一厢情愿或情有笃定时常会产生诸如此类的比比皆是的错觉，且不去论它。
饭后，本是蜷缩在沙发的角里就着一盏小灯静静地捧读小字典式的《圣经》。是隔壁扎素常马尾一脸和蔼的邻居大姐赠送的。大概是想携我这位新邻居皈依圣主吧。且不论这圣经里的训诫道理如何，单是那密密麻麻如蝇屎般的小字就真真考验人的耐心与定力，因此倒果真喜欢上了这本典册。正襟端怀的读到约伯记中的一句；‘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时，目光因略略的思索短暂离开了那蝇屎之海，就在此刻忽而扫见一轮杏色裸月不偏不倚的悬在东窗半开的帘隙间，无云隐林遮，无星河浮拥，近乎圆形却有一处似有非无的缺，色泽亦不浓不淡不温不火恰恰的好。此时偶有小风徐徐而来，帘动之际，月亦随之晃晃悠悠起来，宛若秋千架上迎风憨笑涨红的孩童稚嫩脸盘，亲切之情一下子揪住了本是游离的视线，像被群花枝头振翅飞落的靛蓝蜻蜓微翘细尾的吸引而步履轻蹑的孩童，怀揣着无限的好奇与欣喜之心悄悄怯怯的向她靠近一般，尽不知觉的挪步窗前，隔窗望去不禁惊觉，好漂亮娇羞楚楚可人的月啊。或因素日居在这车水马龙霓虹烁烁的城市高楼里，或因一己角逐于拮据生活的困圈里，或是因浅缘薄因差缘错，这样好的月竟是十几年城市生活际遇里从未得遇过的。也或许得遇一轮好月宛若得遇他物一般，并非要依恃着你的千般心意万般寻索，而是全凭着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得遇着果好，得遇不到也便只能随缘作罢了。
桔色杏色梨色，皎白脆白灼白。上玄下玄满月，似梳若弓如镰，亦或宛若钵盘珠玉。月在古今之人的心中总是有说不尽道不竭的美好。祭月拜月赏月，歌月吟月颂月，寄情于月，寄爱于月，寄遥遥思念脉脉牵挂于月，连那掌管媒妁牵因系缘的神亦美其名曰月下之老，足见这对月的情怀在人心里是不培而壮不植而盛的。若搜罗古诗旧句，相较举杯邀月，凭窗望月，月底读西厢，月下酌佳酿等此番种种之境，倒是觉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句最柔和最有韵脚妙意。一直觉得人间之情若只论男欢女爱，那么爱之一字便略显得窄了些浅了些，若抛却开这既定的思维论调，那么再试想想，在那暮霭沉沉夜澜初涌之时，一弯细月袅袅而来悄悄伏上树梢，曲曲折折的林间小道上，正有母子或父女，新朋或旧友，萍水或陌路相约并行着，有些许小风也好无风也妙，月光浅浅低语窃窃着，多好的时光啊。
若论起喜好来，于己而言比起他色的浓或淡却单喜欢一袭莹白的清月。比起满月的饱满亮丽烁烁光晕，倒偏好于玄月，是那种细细弯弯纤纤柔柔似有非无的娟巧小月，那略略的缺失衬映出的眉黛之月正暗合着微起嘴角的浅笑，温温的淡淡的，让人掬之不能捧之不得，实实有味道。比起春夏之节，觉得月之美在于秋季时是最极致的，因了那份孤寂与清绝之态悬置于一水冷秋的长空里是最合适最妥帖不过了。且在心之深处亦是最喜乡间之月的。故乡虽无有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境，可比起城市里干巴巴单调调垂于幽深空宇一览无余的孤月，乡间的月倒多是栖于檐下卧于屋顶的，是挂在树梢上别在苇林里的，是游弋在庄稼田花草地里的，是穿梭于女童柔软稚嫩的指缝间的。而且月亦总能以其之美惊动起蛙鼓声声蝉鸣阵阵，更或是那流泻的月光里尽有萤火簇簇薄露涟涟，好是生动好是热闹。真真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乡间的月总是不寂寞的。
也或是月知人心且随人境吧，月的形，色，态总会随着观月之人的心情境遇的辗转而改变。若心喜时静时，月自是清的，静的，是暖暖的柔和妩媚的，若心忧时浮时，月自当是湿的，浊的，是冰冰的凄楚苍凉的。或许正是因为孩童年代的心是快乐的，是无羁的，是未经世事浸染洗练的，所以记忆里乡间的月总是如此那般的欢愉悦动叫人隐隐怀想念念不忘。
年年人有变，夜夜月不同。且依今日之目之心看来，这月的极美之处并不在其色度，体态或地域，反而在其阴晴圆缺之变幻宛若太极双鱼一般，虚实，黑白，明暗间莫不是世间有无，舍得，祸福的轮轮因果回转隐隐禅机妙寓，那一时一念一境间真真是值得深深参悟的。
再观今夜今月，虽未有古文新词里般般件件的韵意美境，清清朗朗间倒也有其难得的安然静怡之态，且无嫌隙的合了时下的心念，于是索性光脚躺在落地窗的毯子上，枕着自己的一弯臂细细端详起来。想这夜也很奇怪了，浩浩空宇尽无云流动亦无星闪烁，偏倒成全了望月之人与月的两两相对，且悄悄地，竟谁都无语了。
忽想起一句好词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若果真懂得了此句，也便真正懂得了生活。
之三
隔窗听雨
或淅淅沥沥细雨霏霏。或轰轰隆隆雷雨沱沱。
天有不测风云，此句旧话恍若如常饮食饭粒沾唇一般总在人的舌齿间来来回回出出进进。细想倒也极是的，若抛却开日暖云清风和月丽的天象外，谁的生活里不曾经遇过或多或少这般那般的阴雨绵密雷雨滂沱。
若细辩，日逢雨落总是千人千态，有未雨绸缪者执伞自若，有退而求安者廊檐避躲，亦有不谙世事或不畏风蚀者冒雨如步。结果倒是迥然不同，发干衣净者有之，略湿鞋袜者有之，如汤沐雨者亦有之。自问如若是己又该会是何情何景呢。而与日雨不同若是夜雨敲窗时，人多半一枕疲惫香榻深眠如是雷同，等得大梦初醒时已是云过境迁雨过天晴了，而真真少有夜半披衣挑灯侧耳听雨者。也是的，为着生活人终日尘心碌碌摸爬滚打在名利富贵场中昏天黑地起落沉浮，又有多少人有多少闲情去聆听自然视察自然体悟自然之琐碎呢。再者，纵然人之外像雕琢修饰的再怎么完满不缺，心性却始终是务实且功利的，亦因着这或明或暗或多或少的功利之心，便把身边那山水，云雾，花草，鸟兽此等种种自然格外恩赐的美好皆是错过了，却全然不知。
听雨，实实需要一颗平和沉静之心。
春雨绵密秋雨潇瑟。急雨如瀑细雨似帘。晨雨爽朗暮雨缠绵。
听雨若在江南自有其言说不尽的美好。雨打芭蕉滴梧桐敲残荷，无一不有其妙意幽境。因而就连那生在南方的女子也便是格外柔情蜜意且水盈盈妩媚至极的。而北方总多风少雨，虽无有那残荷蕉叶袅袅婷婷的等雨来抚弹拨弄，却也并不逊色。雨若果真来，落在屋顶的泥瓦上，落在檐前的木椽上，落在绿纱窗上，落在黄土地上，落在草垛里水洼中，落在花间草丛，落在庄稼葱葱郁郁的植株穗蕊上。急一时缓一时，高一时低一时，远一时近一时，续一时断一时。忽而如叶入水，忽而如风过林，忽而如玉珠落盘，忽而如犁牛遍地，忽而如妇女撸线纳衣，忽而如莽汉醉酒成酣，其声其势倒远胜过那琴笛萧埙和鸣耳。又试问如此这般的玄音妙律若非是大自然，又有何人何器能够奏就。
听雨亦是因人而异因境不同的。除去那些惊天动地毁屋破墙的暴风骤雨外，除去那些行路之人行到山穷水尽时的凄风苦雨外，如常的小雨碎雨越是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方才越是有其耐听之处。心情愉悦时听那雨水落在哪里亦是欢快如雀，心思郁闷时反倒觉得雨声阵阵凝重，孤身子旅时听雨雨声便觉寂寂寥寥，秉烛夜谈时听雨雨声自是热热闹闹。春来雨如油是润物无声，秋时雨似泪将万物送归。细细想来雨倒果真是个有情之物。
‘ 如某种情绪般灰暗的天隐忍憋屈了两日，终于止不住于夜里丑时倾盆而至。它的来势吵醒了我，半倚在床头借着那隔窗而入忽闪忽闪的亮光听雨。闪电如满树繁花瞬息开合，刺眼夺目的光将天地一下点亮又一下吹灭，那亮光直逼窗前如饿狼凶犬怒目狰狞绿眸闪烁歇斯底里想要夺窗而入。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雷声撕绢裂帛般疯狂。后来才听着唏唏嘘嘘的雨越下越紧，一会儿功夫就听着地面积起了水洼，雨滴掉进去定会鼓起层出不群的水泡散开成晕儿，还发出古怪的‘点，点，点，’的响动。不一会儿便有股屋顶的蓄雨顺势从六层的高空忽而滑落下来掉在地面的一块铁板上，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着一面小鼓尘土飞扬。 转念之间再听，那雨越发的大了，无遮无拦气势如洪的酣畅喧泄着。倒是倚在床头的我被这扑窗的冷雨搅扰的心里亮堂堂空落落的，便也再无睡意了。唉，人的有些东西就如这雨一样，喜欢在夜里突来，伤心是，思念是，一些无可奈何的病痛是。’
如今居高楼离地数十丈，是再也难听的见如斯雨声了。而回头再读这些旧字却全然难寻当初枕上听雨时的纠结心境了，可见不论好的坏的理不清斩不断如麻缠绕的心思情结经时便会自开，何苦又要在那一时一刻里逼迫自己遗忘或者放下呢。而依今看来，把无法释清无法决断的事情统统交付给时间甚是明智，因这人生本就无常，今日还阳光炙烁，明日便可能细雨霏霏，既无法左右就且由着他吧。
行年渐长之人经风历雨的多了，若果存着心的便会知得，一般小雨总是闷声不响的来悄无声息的去，且雨势悠缓持久似一曲古琴悠扬倾吐不尽的红楼幽梦，而那雷雨来势汹涌去势滂沱却迅疾无影，倒似那罄鼓阵阵奏响大浪淘沙的三国刀兵，尚且不论是何等之雨吧，其终究都会是云开日现，万物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