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有速度的。它有时飞快。它会在不知不觉中一觉到天明;它有时很慢。长夜难明,每过一分钟都觉得很难熬。其实,夜的速度是固定的,只是在不同的情境下,人对它的感受不同而已。
大都市人讲究夜生活。许多人都是白天睡在屋里,晚上四处活动。夜里逛商场的倒不多,但酒吧、茶舍、歌厅的道是人满为患;游乐场、演艺场、体育场更是人山人海,嘈声鼎沸。夜,被人们装点打扮得多姿多彩、五光十色。人们充分地在丰富多彩的夜里享受着健康和快乐,享受着不同的人生。
夜,按时间来分有夜晚、午夜、凌晨、黎明;从属性内容上就分得五花八门了。比如,欢乐的夜、幸福的夜、难忘的夜、寂静的夜、平安的夜、温柔的夜、分手的夜、诀别的夜等等,难以概括。套用一句老托尔斯泰的话说:平淡的夜是相同的,有故事的夜各有各的不同。
我经过平安的美梦联翩的夜晚,也经过火树银花、大餐歌舞的夜晚;经过清淡的一觉到天明的夜晚,也经过度时如年死神缠身的夜晚。
那是我被推出手术室麻药失效的第二天,我感觉到身上两处大伤口的疼痛。医生将我的一段肠衣剪掉……腹部割开的口子长达15厘米。天啊,他们裁剪血肉之躯像剪纸一样轻而易举,并轻松地告诉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平展地躺在床上,头上有八九个吊瓶输着血浆、输着药,鼻子上插着胃管,小便插着尿管,肚子上插着引流管……我想,今生就这样残废了吗?看护我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几天未合眼,此时已恹恹欲睡。我斜眼看一下重病监护室的窗外,天已经黑了,夜来了。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我柔肠寸断,心碎如撕,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着时间……什么时间康复,康复后能像健康人那样生活吗?心中反复想着这个问题;还有这个问题的种种细节。比如,恢复后怎样吃饭、喝水,怎样搞个人卫生,别人会怎么看我的身体,还能不能与我一起共事,还能不能自如地出席大大小小的公众场合……比如,作化疗、放疗需要多长时间,作化疗、放疗对身体其它系统和部位会有哪些伤害和影响,化疗放疗会不会掉光头发,会不会从此就骨瘦如柴,治疗多长时间能够康复,需要休养多长时间可以上班……
之后,随着意识的疲惫,将所想的问题和断断续续的梦境搅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口腔、食道、肚子里干得像着了火,几个小时的时间,嘴唇就起了一层白泡。一口水都不允许喝的!于是我就不断地做着关于喝水的各种梦,伤口的疼痛常将梦境铰断,使这个夜晚变得零零碎碎……我在心里呼叫着:天怎么还不亮呢?
愈到深夜,可怕与伤痛越是深邃,身躯被困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听任黑暗的折磨,意识却在仅有的空间中不断蔓延混沌,断断续续的思维成了无边际的疼痛的绷带。我在漫长黑夜的捆绑与撕扯中无法入眠,也无力清醒。我想,这一生,这一段美好的年华,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伤痕累累地告别人世了吗……
人往往在临到死亡边界时,就会想到拯救。这时我想到了“不死鸟”的传说。它,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保护我呀?
这时,病房中的顶灯亮了,儿子和妻子一起到床头问我:
“你要什么吗?用水漱漱口吧?”
这是我一个大手术后的人“唯一可享用的事”!我干涩的双眼流出了烫人的泪水。我想,这就是我的“不死鸟”啊,他们在保护我,我一定会转危为安的……一个人的生命在这时才显出对别人的意义呀,于是生的希望在我心底一点点地扩大,扩大。这个黑夜再长也会过去的,会的,当再见到太阳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于是,我安宁了,似乎睡得很香,或者是装做睡得很香的样子。
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这个夜晚是我终身之痛、终身之耿。但它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