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有一条太子河，古称衍水。当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未成，遭秦将李信追杀逃到衍水一带隐匿，后被燕王喜杀死，头颅献于秦王。当地人为纪念丹，遂将衍水改为太子河。丹死衍水，在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中有记载。但在当地的民间传说中，丹是溺水而死，这也许是百姓们不忍丹被斩首而加工的一个结果。如此算来，太子河一名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两千年前的太子河不曾见过，想象中，应该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景象。两千年后的太子河就从我家门前流过，却是“两岸残垣接断壁，一河黑水臭全城”——这是我童年的印象。
我这样写并不夸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市区污染严重，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几乎看不到蓝天的底色，空气中充满刺鼻的怪味。当地有笑话说，美国卫星发现这座城市上空总是有一层厚厚的遮盖物，以为是中国的秘密军事基地。这则笑话，着实让这座城市蒙羞了许多年。太子河的污染更是严重，炼铁厂、洗煤厂、水泥厂、炼钢厂、发电厂的废水、废渣都是直接向河道排放，以至河水是黑色的，河面上漂浮的油污在阳光下闪耀着绚丽的色彩。特别是洗煤厂的污水把一条无名小河变成“煤泥河”，一条黑流并入太子河主流，汇流处形成黑白两水“泾渭分明”的景致，然后又混成一条黑水滚滚向西而流。当地人沿河边用河泥围起一个个池塘（当地叫煤泥池），截流的河水经过池塘沉淀下来大量的煤泥用来烧火做饭，可以节省一笔煤火开支。这大概是污染给市民带来的唯一好处。我记得，有一年与文联的作家们撑一条破旧的铁船顺流而下到城市下游的参窝水库，看到两市交界处的河水污浊不堪，心中不免产生对不起下游城市的愧疚。这样的河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产生亲近感的。大约十几年前，市里曾经搞过市歌歌词征集，我见有词作者将太子河比作母亲，总感到有些虚伪。我是吃过妈妈的奶水的，这污泥浊水怎么能与母亲的奶水相比呢？因此，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写过赞美太子河的文字。
但我的确是喝着太子河水长大的。她为我的生命里注入了不可或缺的东西。
儿时的太子河还是很有很多快乐的记忆的。河水的污染，并没有完全扼杀水中的生命。夏天，我就常将纱布套在铁丝圈上做成小渔网到河里捞鱼，捞到小鱼儿便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并装些水草养着。看着小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同样可以享受那些养热带鱼的人们的快乐。运气好时，也能抓到大一点的敖黄、重唇、鲫鱼或鲶鱼。这些鱼不能马上吃，要在清水里养上一天两天净化掉鱼体里的土腥味儿和油污味儿才能吃。记得有一年，雨水特多，河水暴涨，上游的水库开闸放水，不少鲤鱼被顺水冲下。成群成群的鲤鱼在河面“啪啪”乱跳，颇有些鲑鱼回归淡水逆流跳跃般的壮观。很多人都提着水桶去抓鱼。那些天，炖鱼的香味弥漫了沿岸的小街。
除了鱼，河里还有一种类似小龙虾的喇蛄，学名大概叫沙蟹。这东西专门藏在鹅卯石下或石头缝里，轻轻揭开石头，就会很容易地抓到。但一定要小心，不然，让它的两只大钳夹一下手也是很疼的。抓来的喇蛄放煤炉盖上稍稍一烤就变成红色，就可以剥皮吃肉了。尤其是两个大钳子里边蒜瓣一样的白肉，味道极为鲜美。喇蛄这东西一般是在清洁水域生存的，这些生存在污染水域的喇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与它们共顽强的还有蚂蝗和癞蛤蟆。如果不小心被蚂蝗叮咬也不要紧，只需用手围着被叮咬处周围的皮肤使劲拍打，蚂蝗就会缩回头卷成一团掉下来。万不可硬抓住它的身子硬往出拽，这样会把它的头断在肉里。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几乎都会游泳，尽管太子河每年都会发生与丹同归的不幸，但水的诱惑力终究是巨大的，每到夏天，河里总会飘满孩子们的嘻笑声。那时是半日制课程，没有沉重的作业负担，孩子们常常背着家长到河里玩水。水虽然脏，但当地人信奉“水不沾人”，何况孩子们是不会顾及这些的。我所就读的小学操场下边就是太子河，这块水域距城市的水源地不远，很干净。赶上体育课，有些男同学们就背着老师下河，即使挨罚也在所不惜。我比较胆小，从不敢在上课期间下河。放学后，有时会在浅水区玩玩。看到会水的男生站在高石上纵身跳水击起美丽的水花，心中羡慕不已。有一回，壮了胆，跟几个同学在铁路大桥下的浅水区过河。刚走到水中央，突然湍急的水流将我冲倒，呛了几口水，便懵了，慌乱之中一边扑腾一边喊“救命”。幸好，一个小伙子游过来将我拽起，不然我也许早去见太子了。这事，我因怕挨打一直没敢声张。那以后，很长时间羞于下河。长大后，才敢在游泳池里凫几下水。
每年雨季，这条河都要涨水的。1960年那场特大洪水时，还没有我。据说河水漫过了河岸，除了一座日本人建的大桥外所有桥梁都被冲垮，整个城市变成汪洋。随后就是三年的自然灾害。在我的记忆中，太子河最大的一次涨水涨到距桥面三四米，水面漂浮着屋顶、草垛和死猪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很吓人。此后，便很少见涨大水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向丰沛的太子河水日渐绢细，河道中裸露出一块块的生满荒草土堆和丑陋的石头，直至越来越像一条大水沟。
近二十年，重视了环境保护，市里开始改造和治理太子河。南岸建起了大堤和太子丹公园，使河岸平添了许多生气，从某个角度也可见“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流经市区的河道中建起了几道水坝，使水面变得宽阔，虽然不见轻舟荡桨，却也颇见“一河春水向西流”了。炼钢厂、发电厂的节能减排，洗煤厂、炼铁厂相继关闭，使河水不那么浑浊，岸边的垂钓者越来越多了。北岸的“太子城”拔地而起，使这座城市开始变得有现代化的韵味儿了。而北岸，那片经百年泼倒废铁渣形成的黑黢黢的河岸依然窘迫地屹立着。
夜晚，偶有闲暇，漫步于河堤之上，望着波光粼粼的太子河水，我会畅想：悠久的太子河，丑陋的太子河，曾经美丽的太子河啊，什么时候也能流淌出《蓝色多瑙河》那样优美的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