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花开不记年的袁机
秦晓晓文
已是春日好时节,还是残冬浅心窝。天上,一片阴霾散不尽;心中,一抹郁结殇不够。
云遮雾绕的雨季,过了一日还有一日的一日,青苔的凄凉搁在那里,不生也不死,只是了无生趣;爬壁藤漫过了一墙又一墙,渴望不到一声还一声的一声,只是想满满缠着暖,施与凉薄的人儿。
痛惜当年的你,念你;也怜爱而今的我,念我,念天下情的女子,从渐渐沉陷的软软的沼泽中抽离,救赎出一个个如你如我的女子,有好男人爱,有锦绣文字写,有静好的日子过……
女子一般习惯了被动,如果伊人靠近,会一直在;若远离,会随即逃遁。一如习惯了沉默,沉默得像拔了线的电话机。真情的女子受伤过,一定是怕了爱,爱也许是女人的毒药,然,毒药吃过了,还没有死去,一定最懂人世间爱的快乐与不快乐。而,清朝那个傻傻的才女袁机不同,她没真正爱过,爱情过,也就始终没有品尝过人间真正美丽得心痛的爱与被爱,却没有因为执著而圆满,反而因为盲目的执著,而只换得一声叹惜与遗憾。
袁机白皙的肌肤,高挑的身段,端庄而秀丽,温雅而活泼,聪敏而好学,一个才貌双全的水灵姑娘。然,袁机来人间,仿佛是来演绎“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的伟大悲悯的使命。
实心的傻瓜女子啊!三从四德是你越不过的篱笆,从一而终是你不可逃过的劫数。不知道哪年是不是也在雨季,深陷于“节义”二字,误尽一生春。“自伤明镜里,日日泪痕新”,一张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罗网,一把金锁销蚀了你鲜美的颜色,褪尽了你温婉的芬芳。
清代中叶性灵派主将、著名大诗人、散文家袁枚的三个妹妹,被称为“袁氏三姐妹”的袁机、袁杼、袁棠,个个文采出众,人人诗文“情真”,誉为“闺阁诗人”。却都“多坎坷、少福泽”的不幸,其中最年长的妹妹袁机的婚姻更承载无限悲愁。
那个封闭如深山煤矿般的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就的悲剧沙砾的多,可是,也娃娃亲的袁机却都不是。高家以“其子病,不可以婚”为由,要求解除婚约。遵循礼教的袁机闻后,竟“持金锁而泣,不食”,“疾,我侍之;死,我守之。”高家第二次劝退婚,“贤女无自苦”,实情不是因高绎祖有病,而是其人忤逆、残暴、嗜赌,高家父母不想对不起恩人家,希望袁机能另寻个好人家,不要往苦海里跳。但袁机莫名其妙的“烈妇”的光辉形象,不听两家长辈劝言,终于坚持了错误的坚持。25岁遂己愿,从杭州嫁到了远在如皋的高家,人生悲剧从此拉开了惨痛的一页……
可惜了一个痴女子,愚痴,只是礼法上的坚贞,不是红尘情爱。如果是真爱了,相爱了还值了。醉了身,醒不来了,也还是凄美的醉;碎了心,碎得拾不起了,也片片是凄婉的碎。
可是,即使有的悲剧是愚忠所赐予的,谁又说“愚忠”是对了还是错了?尤其在当时封建礼教盛行的年代。
最疼爱袁机的哥哥袁枚在妹妹40岁死后,用情深意切、痛彻心扉的白描写法,写下名篇《祭妹文》,“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悔恨当初不该带妹妹识字读书,沉痛地说“斯真所谓女子无才便是福也”,回忆与妹妹翩翩少年时,“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悲哀至极地告诉亡妹,哥哥“一日未死,一日不能忘”。
聪慧的女子,在情感上就变得愚钝了,痴了,呆了,于是,有着好日子美时光的童年,婚后全部结束了。婚前是喜剧,婚后是悲剧,惨烈的悲剧。
诗情还在心底盎然,写出的诗稿却被丈夫无情地焚烧了;女儿羞涩的酡红未褪尽,做女红的权利被丈夫残酷地剥夺了。百般虐待、千般刁难开始,她从此是蛇心丈夫任意消遣发泄的女俘。“手掐足,烧灼之毒毕具”,最后,一代才女差点被高氏子为还赌债卖为妓女。
幸得父兄及时解救。怀抱不会说话的哑巴女儿阿印,沿着四年前懵懵懂懂出嫁的路回家,一路泣下不止,泪水一行行一包包,流尽了袁机太多的委屈与痛楚,却流不尽自己对自己无法弥补的错。
噩梦一场的婚姻,袁机似乎对一切都已意冷心灰,“长斋,衣不纯彩,不髓剃不闻乐,有病不治;遇风辰花朝,辄背人而泣。” 古代观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不再是娘家人,只能算娘家客。她尼姑般的清简生活,取号青琳居士,素服、茹素。幸亏,她固有的亲情,固有的温和、博学、儒雅,一家老小依然对她好,而且尊敬有加。与全家在随园的生活是和美的。可,内心的落寞几人可懂,日子仿佛依旧是日子,日子和日子却是不同的。有时候,青灯相伴的日子与琴瑟共鸣的日子有地狱与天堂之别……
在家人面前,袁机浅笑掩饰寂寞,一如现在的单身女子,大笑以为就是快乐的番号。她无法排遣的忧伤在诗中悲歌。 “秋高霜气重,孤雁最先鸣。”“自从怜只影,几度作离声。飞到湘帘下,寒夜尚未成”(《闻雁》)。孤雁的哀嚎就是她的悲啼。
善良、贤淑、坚强的袁机,一生如烟似梦,身世虽不幸,但却没沉迷于痛苦的“怀旧潭”,在生活中抑住内心深处的悲苦,善心待人,平和处事,侍奉双亲、悉心哑女、帮衬哥哥袁枚料理家务,一直牵挂着疼爱她的婆母,时不时托带食品衣物给她,一如今日的我还记挂着乡下的前婆婆,没有忘记过叫儿子带衣物,皆为了表示感念和追忆之情。“欲寄姑恩曲,盈盈一水长。江流到门口,中有泪双行”(《寄姑》)。 袁机自幼随哥哥上学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远方的兄长别后相思之情,寂寞之意淡淡而浓浓。“飞飞鸿雁云千里,寂寂楼台月一弦”。对于恶贯满盈的丈夫,仍然宽容多于恨意,闻死讯,“牉合三生幻,双飞一梦终”、“旧事浑如昨,伤心总问天”。
小女子,心博大。历史的尘沙却无法掩去其自身的魅力,温柔敦厚是本性,含蓄蕴藉是品性。醇厚醇真无比,至情至性对人事。坚持初衷,不惧磨难,尤其这份苦难后,还坚持保持一颗“千磨万击还坚韧”的高洁之心,使得她的作品和人格的清雅高洁一样。
有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之色。有一种心灵戚戚悲凉,“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感怀》)之情怀之宽厚。
袁机终在暴头一样的鬼丈夫高氏子死后的第二年卒。南京阳山碑材,一小路冷清清,一小坟孤零零,一代伤心才女袁机安眠寂色中……
你走了,尽管被收录在清史烈女传中,也许别人会说不枉袁机悲剧一生。可,我不这么想,我和春天的水涨那样,不可原谅你对自己的残忍,你原本一定不是为了那该死的礼教,那固有的贞烈。也许世人以为,你轻叹一声认命,浮生如梦,能过滤掉所有所有的疼痛,消融掉所有所有的年岁,只听得花开的声音,只记得花开的美与好。其实,你真心凉,你透心凉。
那年,对镜梳妆,盈盈一水,你哀叹知音难觅,美人迟暮,你一定是痛着吟哦“无人来照影,抛掷井栏边”(《镜》)。“平生一点分明意,每为终风恨不禁”悄悄诉说幽怨,轻轻低吟哭泣,被葬送的青春,被扼杀的灵肉。 你无法记得了,我还记得,你更多的泪水流痛黑的夜,更多的寂寞熬瘦梧桐雨,谢了花环,浅了池塘。
我,不会原谅不爱惜自己的你,却懂你,真真地懂得你,为什么苍凉的人生,只记花开不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