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教育信息网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 > 正文 返回 打印

泥土

[db:作者]  2019-01-23 00:00:00  互联网

泥    土

 

 

如果你能抽出一小段儿时间,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你每天的泥土,那你的生命就会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突然碎裂开来。那些玻璃明亮的碎片,在阳光之下显得那样的宁静安详……

——题记

 

 

秋天说来说来了。

志气汉肩着铁锹独自儿走在通往墓地的渠堰上。他觉得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弄出点声音来好一些,尽管志气汉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特儿……特儿……”

志气汉将嘴巴合上又张开,半张开再合上,然后鼓起腮帮子想吹出那个好听的调子来。

“‘得儿’怎么会变成‘特儿’。”志气汉心里问自己。

“刁个刁依嗒刁,南瓜开了花儿了,特儿嗯嗨依嗒刁……”志气汉又把“得儿”唱成“特儿”。

志气汉一辈子就会唱这一句,当然,有人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唱的。因为,他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唱得好。

志气汉用舌尖舔了舔他那残垣断壁的牙齿,又将舌头向里卷了卷,努力想来纠正这一错误。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在他脸上所有的皮肉松开了,他明白了,以后的日子这件事情再也做不好了,这时他那千沟万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悲凉的阴郁,他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对不住自己的事情。

这时太阳正是一竿高的样子,秋日的早晨凉风习习。志气汉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长长的摇动的影子。那移动的影子就匍匐在他的脚下,因为好久没有下雨,盐白色的胶泥路面裂出浅浅的不规则的龟纹。小路两旁,撒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被太阳和雨水褪了色的纸钱,一两株在秋天成熟的黛色叶片的蒲公英,举着它那核桃大小的结构完美的精巧的宫殿。志气汉走过时,那精巧的宫殿便轻扬起来,每一粒棕色的种子,开始打着它们银白色的、透明的小伞四散而去……

这是一条通往墓地的小路,志气汉已经走了30多年,志气汉是个打墓人。

“又进城呀?”刚才路过村北磨坊时牛二问他。

“进城,老秀才已经过了奈何桥,他老先生等着住新房呢。”志气汉佝偻着腰说。

真正的城里,志气汉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他只听人们说,城里的房子总有村西头两柳树高,公共汽车上面都架着大炮,男男女女大白天就胳膊挽着胳膊,还在公园里抱着亲嘴……

志气汉从前打算过进城走一遭,要不总觉得自己来这世上白活一场。后来总找不到机会,一次机会都不曾找到,于是,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人不能有非分之想,也就是说,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你最好不要进去,要不会惹人嫌。

再后来志气汉就和自己说:“死了一遍儿去吧。”

接下去,也就因为有这么一句,志气汉把去公共墓地所有的死者都说成了进城。城里是美好的,是个陌生的好去处。

墓地座落在灌渠和小河中间,占了那道一里多长的狭长地带。由于地势低洼,盐碱阴连,人们便在这里随意种些蓖麻,点些豆子、玉米,长不长由它。墓地左侧防洪堤上长着一片不被人重视、修整的柳树,它们长得古里古怪,黑乎乎,毛蓬蓬,显得粗糙而凄凉。倒是防洪堤下靠近河滩的那些野生柳树,它们虽然像一些生性放浪的野孩子永远长不大,但是由于它们植根河滩,有充足的水分滋养,反倒显得清秀,挺拔,生机勃勃。

 

 

 

志气汉走到公墓的边缘停了下来,他笑着看了看今年新堆起来的最后一个坟堆。

“秋海,你个日能货,还醉着呢?”志气汉说。

秋海是今年春天邻家取媳妇时喝酒喝死的。三天以后,秋海被人们抬到了这里。他那四岁的小儿子根本不知道人们在闹什么,他拎着哭丧杖,举着引魂幡疯跑着,说是跟他爹去打仗呢。秋海死的时候只有27岁,是暗9年,志气汉记得清清楚楚。

“睡吧,后生,人都是在瞎活着。”志气汉说。

志气汉佝偻着他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腰,仔细地盯对了一会儿阴阳先生采好的坟盘,便开始收拾上面那些稀疏的玉米和蓖麻。

“日,活得比我还可怜。”志气汉掰开只有两颗玉米的穗子时说。

“日,骡子。”志气汉掰开一粒籽都没有长的玉米穗子时说。

志气汉自言自语着,又将那些发了黄、发了黑的蓖麻粒采摘下来,和那些谷穗大小的玉米穗放在一起,放成一小堆。这之后,他伛偻下腰,开始用铁锹往开铲那片坟盘。由于这片地多年不耕,不翻,野草的根须纵横交错,志气汉攥着那把把子磨亮的铁锹,直铲得头上冒了热气,才腾出那片空地来。

志气汉要稍事休息一下喘口气,就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太阳已升上了两竿高。志气汉走上北面的防洪堤,脱下原为黑色现在已成了灰白色的夹袄,挂在一棵碗口粗细躬着腰的柳树上,再解下腰里原为白色现在已成了灰色的腰袋,打了个圈和夹袄挂在了一起。这之后他又磨叨着走回了坟盘:“热啦,老啦,不中用啦……”

志气汉从秋海坟墓边缘往东迈了两大步,使劲用脚后跟钻了个坑,当他回头捉摸距离时,觉得有些短,于是,又向前让了一脚长。“老了,步子也小了。”志气汉说。志气汉猫着腰顺长铲出一条直线来。当他站在一端眯着眼往那线上瞅时,他摇摇头,笑了:“弓了,圪料了。”

这条线志气汉修整了好一阵子才弄好。

接下去他开始丈量坟坑的尺寸。从前打墓,这活儿志气汉向来只用步子量,而现在他得双膝跪地用锹把子丈量,因为这样尺寸才保险。志气汉非常认真地量出那个平行四边形的坟坑尺寸后,拍着裤上的土说:“干吧,后生!干吧,后生!”他说话的声音和样子,都显得有些无奈

志气汉往已展不开的手心里唾了些唾沫,准备下锹时,觉得今天打墓自己像是缺了些什么。他蹲下来,从衬褂口袋里哆嗦着掏出一个绉巴巴的牛皮纸包来。包里是一些掺了榆树叶子的烟沫。当他颤抖着把烟卷好,点着后刚抽上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开始了。他有些支持不住蹲着的身子,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喘不上气来的咳嗽声持续了好大一阵子,直到他咳出两眼浑浊的老泪来,才算收住。这时,他又抽了一口烟,又想咳,但这次他隐忍着忍住了。可卷住的烟他还是没多抽上几口。志气汉觉得自己这是在耽误事儿,就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得干活儿,得把坟坑给人家打出来。他有些不情愿地走进坟盘,拿起锹,又往手心里唾了些唾沫:“干吧,后生。干吧,后生。”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土啊土,堆起就是墓。”

他每一次打坟坑时,铲下第一锹湿土时总这么说。

今天一大早,志气汉去了老秀才家。志气汉领了他每次打墓先得的四个馒头,一盒烟和一块钱。“那我就去了,实在是……”志气汉和老秀才儿子说话时,显得是那么尴尬,无奈。“实在是……实在是……”志气汉每次告别丧主总是这样子,因为这30多年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他每次出了丧家的门,脸上那尴尬的表情还久久不散。他总觉得,干这种营生,挣这份钱,实在不光彩。

土地表面盘根错节的植被滚刀肉一样难挖。每铲一锹土,志气汉总要吭哧几次,并且,他得像割豆腐那样把泥土割开。他知道,他体内的气力,很快就要用尽用完。

这时墓地里的声音是有节奏的:志气汉用力时的吭哧声,草根铲断轻微的断裂声,被扔出去的泥土的扑嗵声……

公共墓地被秋天疯长的野草统治着,一阵轻风拂过,那些墓群中的汹涌绿色便像海浪样此起彼伏。这时,你就能听到千万片叶子发出的那种恐怖而玄秘的幽灵般的窃窃私语;偶尔,几只无名的看不见的鸟儿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啸叫,让你感到周围的哪棵树后藏着穿了黑袍子、举着长镰刀的死神……

 

 

大半晌过去后,墓坑挖下去三锹深。志气汉知道,再往下这第四锹深上最难挖:那是光绪年间发洪水时沉积下来的胶泥层,足有多半锹那么厚,钢硬钢硬的。伛偻着腰身的志气汉,在里边吭哧着将这一层的虚土一点点铲净后,人已变得大汗淋漓。那些咸苦的汗珠子流出来,一直流到他的眼里,嘴里。他那昏花的眼睛,被这咸苦的汗水扎得生痛。

还好,墓坑的轮廊已经形成。只是当志气汉往下铲第四锹土时,他突感到胸口有些气紧,心有些发慌,脑子里乱乱的。

“这是咋啦!”志气汉直了直弯曲的腰,说。

“到晌午了?”志气汉看了看太阳。

“饿了?不行!得挖完这一层才能吃饭!”志气汉自己言语着,待他再用力踩锹时,眼前一下黑了一片,他人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他定定神,喘着粗气说:“这是咋啦,这还能行?”

与此同时,他还使劲睁了一下噙着咸汗雾蒙蒙的眼睛。

无奈,志气汉还是歇了下来。他坐在了防洪堤上。当他神情木然地看着那墓坑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插在墓坑中间的铁锹正慢慢地倒下去。

“今儿是跟上鬼啦?”志气汉喃喃着。

志气汉的那张铁锹是这样的:锹把的顶部已被他攥成了一个葫芦;锹柄与锹头的衔接处则被他踩磨得凹了进去,锹头的左侧明显比右侧凹进去的深,因为他下锹时多用左脚;接近锹刃的地方明晃晃的,上半部却布满了黑锈。

是的,这就是志气汉那把人一样累极了的铁锹。

“人做出了铁,铁又埋了人,铁比人利害。”

志气汉瞅瞅自己倒在墓坑中的铁锹说。

接下去,志气汉又抖抖索索地卷了一支烟。他用了第三根火柴总算把卷烟点着后,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上来。这一回,他眼里呛出的浊泪足有两颗黄豆大。

临近正午的秋阳,明晃晃地照在志气汉谢了顶的黑褐色顶门上,那上面也蒙着一层沾了土灰的汗珠。这时乍起的秋风,首先送来村中女人们咿咿呀呀的哭灵声;跟着是牛低迴苍远的哞哞声;再下来是母鸡下完蛋时聒噪,以及母亲们站在街门上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

“还是活着好,埋在土里黑黢黢的,凉冰冰的,啥声音也没有,有啥意思?”志气汉抽着卷烟说。

“活着也没意思。”志气汉扔掉卷烟说。

这时志气汉要吃晌午饭了。他从树枝上取下腰带,先从衣裳里摸出那揉得绉巴巴的一块钱,放在腰带上,又摸出那盒白兰烟压住那一块钱,这才摸出那个掺着白玉米面的馒头,啃了起来。

“将将够。将将够。”他嚼着干馒头就又念叨起来。

他这是在说自己的钱和自己的那口棺材。

“改天,交钱抬棺材。”这一句,他说得很肯定。

志气汉是去年冬天向木匠银亮只订做的棺材。按理说,三寸厚的柳木棺材板,价格应该是200元,可木匠银亮只执意只收志气汉150元。“老哥,你要给我200块,我就不给你做这口棺材了。”银亮只说。

“可是150还不够你的工料钱呢。”志气汉说。

“老哥,就这,150,伙计就给你做了;150不行,你去找别人。”银亮只很认真地说。

志气汉明白银亮只的为人,也佩服银亮只的手艺。他感激银亮只明着照顾他,但又实在是打心里过意不去。可事情僵到这里,志气汉也只好摇着头领了他这份人情。

他交了10元的订金,临走时说:

“银亮只,大头用落叶松,咱可不用那柏木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银亮只说。

前些时候,志气汉到银亮只工房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口棺材。棺材做得很好。志气汉径直绕着走了三遭。“严丝合缝,再合适不过了。”志气汉眼露光彩,用自己那双粗手摩挲着崭新的棺盖说。

“挑挑毛病吧,哪不合适伙计给你改改!”

银亮只说着,从耳朵上取下来那支铅笔。

“活着有卷好铺盖,死了有付好棺材。”志气汉只顾自己地说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想着银亮只的问话,说:“你这手艺没得说。”

说着,志气汉竟使了把气力挪开了棺盖:“要不咱试试?”

“想试你就试试。”银亮只宽厚地笑着说。

这之后,志气汉就躺进了棺材里。在里面,他伸伸胳膊,又踢了踢腿,说:“日日日,宽宽敞敞,合适啊。”

志气汉说着又使劲往直挺了挺腰:“这腰不行了,死了一遍儿直吧!”

“行了,老哥,出来吧,试上没完了,你还准备在里边歇晌呢!”银亮只笑着说。

这时,志气汉嚼着馒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志气汉想起了自己的棺材钱——将将够——加上压在玉兰烟下那绉巴巴的一块钱,加上前面付给银亮只的订金,加上这30多年来打墓积攒下来的139元,正好150元,将将够这副棺材。

志气汉嚼干馒头嚼得口干舌燥。

他托着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径直走下防洪堤,朝那长着野柳树的河床走去。他每次吃完馒头都去那里喝水。

这条由东向西的河流其实是条季节河,是汾河的一条支流。每当雨季来临,或是连阴雨下了几天之后,平时干涸的河床便涨满浑浊的洪水。20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一连九天的大雨使得这条季节河洪水暴涨,混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树木,庄稼,淹死的猪羊,牲畜,轰然而来,一里宽的河面浊浪汹涌,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就成群结队地站在防洪堤上,在河面上寻找可捕捞的东西。

当时志气汉40多岁,水性又好,起先他捞到了三根檩条,一块门板;当他蹲在防洪堤上抽烟时,人们发现上游漂来一棵大树,由于树漂在河心,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志气汉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志气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棵大树拖到了岸边。人们七手八脚帮他将那棵树拽上岸来。

“看!死人!”这时有个孩子惊叫了起来。人们哄地跑散了。志气汉没跑,他呆住了,他看到一具被河水泡得雪白被芦苇根缠在树叉上的女尸。

志气汉蹲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志气汉回家找了块破席片,将那具尸体放在刚捞上来的门板上,在河湾处的一块高地上挖了坑,草草地将那个外乡女人埋了……

打那之后,本就和人无话的志气汉更加少言寡语。当人们有时开玩笑说:“志气汉,人家捞个牛吃了300斤肉,你捞了媳妇还是死的。”

这时志气汉就会说:“人的命,天注定。”

说来也怪,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起,志气汉梦中常常出现那个女人,她总是满目忧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直直地看着自己。

志气汉穿过那片野柳树到了河心。他羊一样伏下去准备喝水时,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了水中的那张脸竟不知是谁:那张苍老的、陌生的、没有一点过去影子的脸。

“这就是你,志气汉?”志气汉趴在那水面上说。

他苦笑着抽动了几下脸上的皮肉,又摇了摇头:“日,咋成了这个样子?”

志气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自己好一会儿。

志气汉羊一样低下头喝水时,两只墨黑色的蝌蚪,同水中泛起的波纹一起向远处游去……

志气汉从河边回来,准备下坑时又停住了。他脑子里又显现出那苍老的、陌生的、不知是谁的那张脸。对这墓坑,这时他也有些望而怯步。他心里乱糟糟的。他又回到了防洪堤的树底下坐了下来。他觉得很累。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一只蚂蚁从他那枯槁似的手背上探头探脑地向上爬。蚂蚁小心翼翼,一直爬到他大拇指指甲边缘,转而又返过身子朝他的手背爬去。他盯着那只蚂蚁神情木然地说:“人和蚂蚁有啥区别,整天忙忙碌碌的,图个啥。”

志气汉有些发困,他枕着胳膊躺了下来。他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他不敢睡着,明天老秀才还等着下葬呢。“墓坑挖不好,那可是要我的好看呢。”志气汉心里想着眼皮开始往一起合。他使劲睁开眼睛,说:“歇歇就是了,可不敢睡着。”

他看到了地面上蚂蚁来去匆匆。“人和蚂蚁一模一样。”他想。他看到了地面上蚂蚁堆起来的很多小土堆。“那土堆底下肯定有死了的蚂蚁躺着动也不动,人和蚂蚁一样。那挖坑的蚂蚁是不是也是我这样子,也是很累很累……”

志气汉看到他埋过的那个外乡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野菊花笑着向他走来。志气汉说:“你叫啥?”那女人笑而不答。志气汉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志气汉也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笑个啥。这时,那棵他曾经从河里捞上来的柳树突然倒下,向着那女人压去。“闪开!快闪开!”志气汉拼命吼着。

志气汉扑过去拉那女人时,突然醒了。

 

 

这时已是太阳挪过正午两掌的样子。十年前的这个时辰,也正是志气汉打完墓哼着曲儿回家的时辰。而现在,志气汉刚刚挖完那层光绪年间的胶泥,也就是说墓坑刚刚打了一半。

这时,志气汉那颗苍老的、失去信心的脑袋,支在握锹把的手背上,人和那柄铁锹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显得累极了,衰老极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墓坑里深褐色的泥土发呆。他想着刚才梦中出现的那个白生生的外乡女人,以前在梦里,她可是从来没有那么好看过,也从来没有那么笑过。他想起了刚才爬起来时,自己锈死的关节发出的橇棺材板似的声音。他真想像刚才午睡那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必醒来,不必再替村中的丧家们一一挖墓,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可是不行。现在,他就得给走了奈何桥上的老秀才挖墓。他不能不守信用,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干活儿,把活儿干好。

志气汉汗涔涔地挖着墓坑。

太阳白晃晃的。

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天上没有一只鸟儿从志气汉头顶飞过,地上没有一只田鼠或狗什么的动物从志气汉身边跑过……

随着太阳西斜,志气汉渐渐发起怵来。他原本想让铁锹多吃些土,但适得其反,他根本没有力气将一锹土利索地扔出坑口,那两只手一铲起土来便拼命地抖,筛糠一样不听使唤,无奈他只好半锹或少半锹地向外扔土。“志气汉,志气汉,可不要败你祖宗的兴。志气汉,志气汉,这玩笑开不得,明儿个老秀才还等着发葬呢!”志气汉垂头丧气地告诫着自己。

墓坑的深度在一点点地往下移。志气汉扔出墓坑的那些黑褐色泥土,远远近近地四散着,堆积着。那湿湿的、充满土腥气的清新的泥土,在秋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是那般沉静而暗淡——这是祖先们的温床、身体和呼吸?

这时只有太阳在天上无声地行走。这时只有太阳没有忘记志气汉这个孤老头。太阳静默地注视着这个和泥土一样颜色的蠕动着的老头儿在完成着他的作品——用汗水与生命所创就的花朵。是的,这花朵是恐怖的,和善的,温柔的,残酷的,她既慷慨又自私。她无声地承受一切,献出一切,但她又无情地收回一切,吞噬一切。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是嗅着泥土成长的,那你就必得回归这花朵。这是生命的必由之路。

志气汉感到又饿又渴,心也越来越慌。但他得控制自己,他得不停地挖,他不能对不住给了工钱的丧家。至于说饥饿和干渴,那也只有忍了。他这一辈子最早懂得的道理,首先就是“忍饥耐渴”:饿一饿就过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太阳落山之前,一定把墓坑挖好。”志气汉又一次告诫自己。

这之后,志气汉放下铁锹,双手摸着地平线量了量:正好打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太阳,离落山还有两竿高。

他说:“漫过头就成了。太阳你慢些走。”

志气汉平端着铁锹开始铲墓坑的四壁。他得把四壁铲得平平展展的,让人看得顺眼些。就这时,他感到一阵恶心——从来没有过的恶心,像是有一股血从胸脯里涌进喉咙。他闭了一下气,停住手稍顿了一会儿。待那股恶心散开后,他又开始平端起铁锹铲墓坑的四壁。可这一回手抖得更不听自己使唤了。

“志气汉,不要败你祖宗的兴。”志气汉说。

可两手还是抖个不停。

“是不是能稍微歇歇?”志气汉问自己。

志气汉从墓坑的边上把刚脱了的夹袄取下来,又摸着口袋将牛皮纸烟包掏出来蹲在坑里开始卷烟。他边卷烟边打量着墓坑。

“不中用了,志气汉。”他说。

他点上烟,又是一阵咳嗽。咳嗽过后,他没有觉得精神些,反而觉得烟有些呛,抽起来不是味道。他索性夹着那卷烟不抽了。

这之后,他开始琢磨起墓里、地上和全天下的土来。

“土可真有意思。”志气汉呆呆地说。“活着离不了土,死了也离不了土,土是个好东西。”

志气汉用颤抖的手在墓壁上抠下一小块土,放在舌尖上品了品。

他说:“和汗呀血呀一个味道,咸咸的。”

志气汉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可这样品尝土的味道,还是第一次。

“日怪,土是咸的,可结出来的枣是甜的,长出来的葡萄是酸的,生出来的辣椒是辣的,日怪,真日怪。”志气汉说。

他把手中那灭了的卷烟扔掉,说:“别瞎想了后生,干吧!”

说着,他托着地往起站。与此同时,他又听见自己关节里发出的那种圪坑眨眨的声响来。“日,锈住啦……”他说。他费了好大会儿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偏着脑袋,冲着村子的方向听了一阵子,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连几步之外那些玉米叶子在秋风中晃动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他感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有些发毛。

“得赶紧挖,得赶紧挖,得赶紧挖,”他嘟喃着,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好一会儿,他都在心里为自己难受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志气汉往平里铲坑底。他心里明白,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时志气汉的头顶被挖出来的泥土山一样围拢着,他的视线之内,只有防洪堤上那上半截子柳树林,和飞满晚霞的泛着金红色的天空。

志气汉开始修整墓坑的四个拐角。他尽可能把墓角修得更直一些,他不能让人们说他干的这营生不像个活儿。

志气汉这时已是一把土一把土地从墓坑里往出扔了,那些铲下来的虚土,如果多扔一些,就会把上面的土再带回到坑内。志气汉低着头,猫着腰,几乎是摸着墓坑的底子在干这最后的活儿。

天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志气汉总算松了一口气,墓坑挖好了。

就在松这一口气的刹那,他再次感到那股血一样的东西从心底往嗓子眼里窜。这一次要比前面那次来得强烈许多。他都有些承受不住。就在他使出大气力,通过那干涩的、冒烟的喉咙拼命往下压的同时,他又感到大腿窝里突然发了软,紧跟着一股热乎乎的尿水洇湿了裆部……对自己这不成体统,志气汉感到羞愧难当。这羞愧令他人整个儿软下来,失去了支撑:他双手抚着墓壁往下滑;墓坑外,天空开始旋转浮飞;黄昏的墓地上,到处都是荧火虫飞舞的金星……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跟着那个外乡女人,首先去了十八层地狱……

当志气汉从那恐怖万端的梦中醒来,拄着铁锹准备往墓坑外爬,他突然傻眼了,他猛地一声嚎叫了起来:“完了!完了!了了!了了!”

开春的时候,他给喝喜酒喝死的秋海挖完墓坑时,就差一点没有爬上来。今天早晨,他从那张老炕上一爬起身来就想,一定要往墓坑里放一根粗些的柳树杆,自己挖完坑能顺着爬上去。“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做了个啥呀!真是命?真是命……”志气汉焦躁地嘟喃着,小着步,搂着铁锹,在自己打下的墓坑中转着圈子。“这可不是闹耍的!”志气汉干脆没了主意。他耷拉下脑袋,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一件大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跪了下来,在墓坑的一个拐角处开始挖脚踩的坑洞,求生的本能战胜了自己的面子。他已顾不上明天村里人的嘲弄了。

“志气汉,没志气,给人家打下墓,自己在里边当耗子,挖洞子……”

如此的嘲笑,在他的脑子里,秋天的夜风一样刮着。

“活着,死,都该是体体面面的啊!”他又嘟喃地说。

志气汉很憋屈,很委屈,他感觉着自己的泪也要流出来了。

他跪在那儿,在墓壁上先挖了一个洞。待他蹲起身向上挖第二个洞时,他觉得自己的一双手软得像棉花,像吹糖人小火上煨着的糖稀,那手腕骨已经化成稀泥,自己连攥住锹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之后,他放转铁锹,开始用手抠那第二个洞,十个指头,在那泥土上一触一碰……

这时天全黑了下来,天幕上的星星,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当志气汉用十个指头挖好第三个洞时,他着急着,扶着墓壁吭哧一下站了起来。这回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好像是有力气了。他振作一下,一只手拄住铁锹,一只手拼命往上够,趴住头上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他再振作一下,左脚踩进最下面那第一个洞口。问题出来了:他是一个弯腰曲背的老人,而那墓壁则笔直得像刀背,他身子贴不上去,还一个劲儿地向后仰;而在他的意识里,反倒是那贴在他胸口上的泥土——至为新鲜的泥土——伸出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不住地往他墓坑里推。

志气汉半悬在空中,近似央求地说:

“土,你可不能这样。土,我可是伺候了你一辈子啊!”

志气汉用踩进第一个洞的脚使劲往起撑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石头和铁那样沉。还好,他撑起来了,右脚已经踩进第二个洞,那有着一些花白胡子的老下巴已尽力地卡在了地平线上,他的多半个头已经高出了墓坑。他用下巴死死卡住那地平线,让下巴紧紧吃到墓的边缘的新土里,不让自己的身体再往下滑。

“志气汉,撑住些,千万不要败了你祖宗的兴!志气汉,你的力气都哪去了?使劲,对,再使劲,对,对,对,土啊,土啊,你行行好,不要往我墓坑里推!”

志气汉几乎是大声嚷嚷着,像是在和谁吵架。

志气汉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终于将自己的身体重心挪到墓壁内那第二个洞中,与此同时,搭在墓沿上的手和支在新土里的下巴,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挪……

志气汉在踩进第三个洞的时候,人都要“哇哇哇”地嚎叫起来了。他不听使唤的腰和那只左脚又开始发力,拖着他那像一座山一样重的衰老的身体。

“志气汉,志气汉,志气汉,志气汉,志气汉,志气汉……”

在他嚎叫着自己的名字的同时,他的脑子里还闪了闪这天正午那只爬在他指甲边缘上的蚂蚁……

他的小半个身已经爬上来了。他还那样嚎叫着向上用力:平生的力。他嚎嚎叫着,大声叫着:“志气汉,忍住,顶住,挺住;志气汉,忍住,顶住,挺住……”

这时,下面踏脚的第三个洞的土,突然塌了下去。

 

 

他在下坠。一直在下坠。向一面无底的井的更深处下坠。这时他感觉着自己飘飘悠悠的,就像一根浮在空中的鸡毛……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像城里一样的好地方。他走路的时候,像一朵云,他想去哪里就能飘向哪里;他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亮闪闪的,那些光亮又全都能说话,那说话的声音清亮如溪水,比溪水更温和,近似于铁器轻叩明亮的犁铧所发出的声响。它们全都在喊着他的名字,轻柔地呼唤着他。他有生以来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他,召唤他。他很幸福,也很愉快,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朝着那些亮闪闪的声音,一团祥云飞向太虚那样驾着云雾奔去……

那个外乡女人就站在那亮光中,她穿着晚霞一样的衣裳,披着瀑布般的长发。她在冲着他笑……

志气汉止住了脚步。她太漂亮了,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他觉得,自己太龌龊,也太卑琐。

志气汉向那光亮处的外乡女人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转身,向另一边那黑暗处走去……

这时,志气汉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墓坑里。他的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并且感到一阵比一阵阴冷。他用手摸了摸身下湿湿的泥土,想起来自己这是躺在自己新打的墓里——一个打墓人给去了奈何桥的老秀才新打的墓里。志气汉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子铅样沉。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那非常熟悉的满天星斗。

志气汉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也不想动。他想起了刚才的梦,也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这时志气汉很坦然,不再像天黑时候那么想回家。他想着他喂养的五只鸡,他已赶不回去关那鸡窝的门了,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它们:“你们自我保重好了。”他想着家中榆木扣箱内那十几条散烟,都是自己打墓积攒下来的,是要留给发葬自己的后生们;他想着自己死时穿的新衣服,光亮挺括的,他说:“干扁保寿儿,后生,你可是答应给我穿衣裳来着。你得给我穿好衣裳,戴好殓帽,蹬上小怀他妈给我纳的簇新的方口布鞋。”

接着,他又想起自家炕席下牛皮纸包里的139元钱和今天挣的那一块钱,他说:“将将够;银亮只,棺材钱,当时我就该全付清你来着。现在付吧,现在付给你也不迟……”

志气汉觉着该交待的已交待完了后,嘴却又动了一下:

“我这辈子都做了个啥?不愧心吧?”

志气汉仍有心想爬起来。可他试了好几次,那些骨骼、关节完全给锈死了,后背和坑底的泥土似乎已长在一起。他又开始有些想睡,睁着的两眼不一会儿就惶惑地合上了。

一股清香的、沁人肺腑的泥土芬芳使他再度睁开眼睛。他的手微微地摸着身下凉凉的泥土。“土可真香,我从来都不知道土有这么好的味道。”志气汉想。

 

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钉钢钉……

 

他的耳边响起自己孩提时的一首歌谣,他渐渐地在自己的脑子里将这歌谣听清后,他看着星星笑了。

志气汉感到有一种酸酸的、涩涩的液体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冰一样的水从心的地方向全身淌了开来,跟着,浑身上下的肌肉就像沙子那样被涌上来的浪冲开了……志气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并且憋了老半天。他可真没理会过空气竟然是那么的甘美、芬芳……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那满天银亮的星斗开始放大,最后星与星融汇,连成一天奶白色的光芒……

 

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钉钢钉……

 



http://www.00-edu.com/meiwen/5/2019-01-23/361871.html十二生肖
十二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