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胆小如鼠,场景通常是这样的:伏案写作业时,猛然瞄到桌子旁爬着一条体态丰腴的毛毛虫,我总会惨叫一声,拍案而起。身体先是像四小天鹅之一,踮着脚尖收腹憋气,双手合十神圣地绕过,然后狂蹦上两尺高,再表情奇痛无比,双手掩面绝尘而去。
为医治我胆小的顽疾,多年来老爸千方百计讨要千奇百怪的偏方,吃得我胆子越来越小。忍无可忍之际,老爸神秘地贴着我耳根说,喝酒能壮胆,这是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秘方。
于是在老爸一点一滴亲临指导下,我学会了用大碗喝酒。每回酣畅淋漓喝酒的时候,无形中胆子都像气球般越来越膨胀,鼓着腮帮子吹口空气也许还能折腾两个跟头翱翔蓝天。老爸眯着眼睛无比自豪地说,这样才像男子汉!
新婚之日,我硬是咬着钢铁铜牙,以革命烈士般坚强不屈的意志,控制着没沾酒。我装模作样抓心挠肝地挺过了三天,趁老婆回娘家的时候,唤来三日不见的亲密酒友,放心大胆地推杯换盏豪饮一番。那真叫过瘾啊!清清凉凉的60度的二锅头顺着枯裂的嘴唇如柔柔的丝线般轻手轻脚地滑到胃肠,水到渠成燃起团团熊熊烈焰。那是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美哉悠哉。正当洒酣耳热白炽化的时候,老婆笑里藏刀迈着标准的模特步款款而来,她摸着我湿漉漉的额头,直言不讳地对我莫名其妙地表扬了两句,仅此两句,你真行啊!真有量!说完,操起酒桌上的半瓶二锅头,咕咚,咕咚,咚……一仰小细脖,点滴未剩,全灌进去了。最后一个“咚”还携有荡气回肠的尾音。老婆脸不红不白,连眼皮都没眨。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过还有这么能喝的娘们,还是我的娘们!酒友马上有强烈的反应了,吓得翻着像死鱼的眼珠,软绵绵地瘫到桌子底下,连拉带拽硬是没弄起来。我只剩下亮汪汪的白眼仁了,醉意顿时跑到爪哇国。我主动双腿一软,单膝着地,口是心非连连恭维,老婆,服你了!老婆头不抬,眼不睁,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头也不回高傲地走出去。天啊,老婆酒瘾比我还大!为了生活的和谐,为了家庭的富裕,从那天起,我绝决隐忍从此告别酒坛。
大年初三,老婆说要回娘家。说是娘家,其实就剩下一个孤寡的老岳父。到了岳父家,乌烟瘴气,烟雾缭绕。岳父正和一帮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搓麻将呢。像一群花鸦堆里赫然站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大白鹅。岳父表情幸福而沾沾自喜。看到我和老婆来了,她们纷纷知趣下桌撤退。岳父恋恋不舍地对其中一个穿着娇艳衣衫的老太太说,他王婶,有空你可来呀!王婶一边收拾零钱,一边红着脸说,有时间我就过来看你啊!岳父乐不可支地紧跟在王婶的屁股后边,大踏步依依不舍目送好远。
“爹,过年了,你咋没买年货呢?”老婆一面埋怨,一面拿起笤帚扫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烟头。
“就我一个人,有什么好办置的。”岳父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拽过用花花绿绿的美女挂历糊制的烤烟盒,卷起叶子烟,烦闷地吸起来。
老婆把大包小包的新年礼物堆放在地上,忙不迭地收拾零乱不堪的屋子。虽说屋子宽敞,可乱七八糟的东西像猪肠子似的扯得满炕满地。一头又瘦又老的猪在外屋饿得直叫唤,用长嘴拱着老婆放在地上的一桶白酒。岳父最爱喝酒,他把光荣的遗传基因,一脉相传到我老婆身上。来的时候,老婆特意到村里的洒坊灌的,酒质纯正绵软,度数毫厘不差。
“丫头,爹饿了,弄点吃的吧,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岳父拍着肚子叫嚷着。
岳父最爱吃盐炒花生米。火着起来了,油热了。老婆把花生米放在热锅里,炒豆的声音劈劈啪啪,诱惑着岳父的哈喇子滴滴啦啦淌下来。花生豆出锅后,却没有盐了。空盐盒像空荡荡的空屋子,与老婆大眼瞪小眼挑战般对视着。
白晃晃的酒桶装着清澈透明的酒水,残酷地往我所及视线范围里钻。我咬着牙坚强地别过头,不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放松了警惕。想,过年了,喝点吧。可是得通过老婆这一关。菜上齐了,一盘花生米,二碟小咸菜,三双筷子,三个酒杯。岳父从又黑又亮油光可鉴的碗橱里取出一个酒杯,对着暧暧的太阳光,胡乱地吹了吹灰尘,然后正襟危坐,闷闷不乐。我心生疑团,只有三个人,也不够四张嘴呀?
老婆问:“爹,你多拿个酒杯做什么?”
“过年了,我想让你妈喝点。她也乐意喝两口,你不是不知道。”岳父说完,眼里有斑斑驳驳的水痕,老婆的眼圈也红了。我赶紧打圆场,不失时机把酒全部斟满。酒香四溢,满室飘荡。老婆的那杯稍微溢出,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桌面,期盼那弯弯曲曲的一缕酒线蜿蜒流下来。终于流到桌角,没等我俯下身来喝,岳父身手矫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抢先趴下,下嘴唇长度超过上嘴唇,灵巧地拢成喇叭状,轻轻地“吱吱”几小口吸下去。我心中扼腕叹息,白瞎一口酒了。
老婆没上桌,屋里屋外忙着收拾东西,但老婆用她那美丽而严历的眼睛暗示我,今天可以陪岳父喝点,不过,适可而止。因为她的手对我做了好几回停下的动作。我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里却叛逆般暗暗较劲,这可由不得你了!我与岳父一杯接一杯的喝开了。开始的时候,岳父话不多,还比较关切我和老婆的日常生活状况。几杯下肚,他面色红润,语气高亮。
“姑爷,你说,我一个人在家过年,有啥意思,我只好天天玩玩小麻将,混时间过日子。”岳父颇有感慨,喟然长叹,舌头僵硬,吐字含混不清。
“是,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了。”我像鹦鹉学舌,顺着岳父的话接下去,
一来二去,在酒精的亲热怂恿下,我的小胆逐渐膨胀起来。大脑情感区精密细胞高速运转,殚精竭虑全方位地分析:进屋时岳父与王婶难舍难分,现在又说寂寞难捱,莫不是有啥思想活动?从他的一言一行初见端倪,岳父是不是想找个老伴?
“新年了,有啥打算?”我仗着胆子,拐弯抹脚,投石问路。
“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啥打算啊?”岳父背道而驰,并没有理解我的问话。
“新年新思想,新动向,您不想……”我欲言又止。因为我看到老婆斜眼盯着我。
岳父现出惊疑,但却深藏不露,不动生色地看着我。
酒壮熊人胆。我的胆子像个探头探脑的小鼹鼠,刚开始还躲躲藏藏在身后,现在落落大方闪亮登场。此时,我觉得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有理会老婆的“媚眼”。借着酒劲把话挑明了——说实话,今天要是不喝酒,凭我这小胆,再借我十个,也绝对不敢任意造次。因为老婆反对岳父找老伴。
“我看,王婶这人不错,要不,明天我给你们俩穿针引线?”话一出口,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引导新潮流的、时尚的、善解人意的豪言壮语。我美滋滋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岳父瞠目结舌。没想到,他微妙的一举一动被我一语道破天机。他羞红了脸,像被煮过的大虾,只顾着捏着空酒杯,无限感激地看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姑爷知道爹心里咋想的,那你就费心了。我趁热打铁,端起酒桶,恭恭敬敬地把酒又倒满。
老婆听了我们的谈话,豹眼圆睁,想用眼神暗杀我。我假装没看见,勇敢地扭过头去,接着装糊涂。此种异常状态得利于酒精的热情鼓励。我摇头晃脑,搜索枯肠,立场极其鲜明,抑扬顿挫继续慷慨陈词:孝敬老人不仅要从物质上给予关照,精神上也要积极关注。我们做小辈的,应该替老人着想,全力以赴安排好老人的晚年幸福生活!我语气激昂,言语无懈可击,就差没有振臂高呼!说得岳父情绪空前高涨,红光满面,夸夸其谈。突然,他冲我伸出巴掌,像指挥家似的停在半空中几秒,继而摸过我的碗,颤微微地为我倒了足足一大碗。我一不做,二不休,轻松加愉快地喝了这碗酒,顿时锐气大增,势不可挡,胆子不可遏制想窜上云霄。我以百倍的信心,目光如炬视死如归迎上老婆的眼神。在我酒后三寸不烂之舌的强大攻势下,老婆的眼神明显败下阵来。她垂头沉思,想了一会儿,好像默许了我的伟大观点。因为她不再冲我翻白眼了。
老婆凑上桌前,说,爹要是有了老伴,我们做儿女的也放心了。来,为了爹能找到称心如意的老伴,我们干杯!
给岳父找个老伴,是我07年的一个重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