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回家了
作者：李丽杰
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我也知道这一天眼泪不会少流，我还知道这一天我可敬的奶奶要回家了，回到这块令她魂牵梦萦的黑土地。
7月22日，阴历与阴历同一时间，据说22年才有一次这样的巧合。这天是奶奶下葬的日子，之前所有的琐事，包括刻碑，往墓地拉砖和沙子，买供品、鞭炮等等事宜父亲和二叔都已准备完毕，只等老叔和姑姑们开车日夜兼程从辽宁到达黑龙江。
7月22日凌晨2点，天未亮，四下黑茫茫，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开车顺利到达锦山镇洪洲村。这里是奶奶生活过的地方，她的最美好的年华是在这里度过的。爷爷的坟墓在这里的山上。下车了，见到了昨夜11时就到达此地的姑姑和叔叔，因为车上有奶奶的骨灰，他们并未到村里休息，硬是在山下坐了一夜。多年未和姑姑和叔叔见面，我激动地扑了上去拥抱、握手。可是再看他们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不由得眼眶潮湿了，相见时的喜悦感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我知道，奶奶的去世给他们带来无法言说的伤痛，这点我深深理解。望向奶奶骨灰所在的车子，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鼻子一酸，眼泪悄悄流下来，我不敢让姑姑们看见，背过身去抹掉眼泪。我还担心被父亲看见，他有病，两次脑出血，禁不起大喜大悲的打击了。
奶奶从洪洲村搬到辽宁28年，时间不算短，一些老人都先奶奶而去。但还有不少村人听到要下葬的消息早早扛着铁锹，开着四轮车来山上帮忙。这让姑姑和叔叔们很感动，操着辽宁口音拉着他们的手说着感谢的话。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记得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说一口纯正的黑龙江话，时过境迁，现在他们已完完全全是异乡人了。
时辰到了，老叔捧着奶奶的骨灰缓缓向山上走去，走向爷爷的墓地，姑姑们穿着孝服跟着后面，哭声四起。我没参加过别人的葬礼，也没看过有人穿孝服，在黑龙江似乎不太注重下葬仪式，但是在辽宁这方面格外注重，一个地方一个风俗。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让眼泪悄悄流，流成河，顺着腮边往下淌，落在脚下那些紫色的小花上，于是小花也像是哭了，沾着滴滴泪水。穿过一片玉米地，玉米长势很好，叶子肥大，有几棵被上山的车辆压倒。植物倒了，明年还可以再重新发芽，可是奶奶去了，明年还能来到这个世界吗？看来世间最永恒最强大的不是人类，而是那些看似微小的生生不息的植物，甚至是一粒卑微的灰尘。
爷爷的墓地到了。之前听二姑说，这里长满繁密的玉竹，坟墓长植物是好兆头。这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地势高，位置好，视野开阔，站在坡顶，山下风光一览无余。在风水先生的组织下，下葬仪式开始。爷爷和奶奶并骨了，爷爷早奶奶去世十几年，今天他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二叔摆上鱼、粉条、肉、香肠、姜豆、鸡腿六样供品，还有六样水果。想不到奶奶回到黑龙江吃的第一口饭竟然是我做的，我不擅长做饭，但是为奶奶做饭，我极其努力，生怕哪里不合奶奶口味。填土了，亲人们跪倒在地，哭声绵延不绝，大家都在深深怀念两位慈祥，劳苦一生的老人。奶奶生育8个孩子，3男5女，她的一生勤劳简朴，兢兢业业持家，含辛茹苦抚养儿女成人，晚年本该享福，病魔却夺去她的生命，这怎能不让儿女们伤心呢。按理说，奶奶回家了，入土为安，应该高兴。但是几个姑姑哭得泣不成声，瘦小伶仃的三姑几乎哭得昏过去，她说，妈，每天下班回家第一眼先到你的房间看一看；妈，你最爱吃包米，到那边多吃；妈，你走了，我怎么办……姑姑一声一个“妈”，哭声凄凉，惹得一边帮忙的人都跟着掉眼泪。我那体弱多病的老父亲和50开外的二位叔叔哭得老泪纵横。他们不像姑姑那样悲声大哭，只是哑着嗓子默默地哭，让泪水汹涌地流，无声的哭泣比有声音的哭泣更令人揪心。
此时，我不能只顾着悲伤，我要照顾父亲，赶紧跑到他身边给他擦眼泪，劝他保重。山西的大娘劝三姑，拉她起来。她跪倒在地，头发凌乱，嗓子都哭哑了，怎么拉也不起。大娘劝她：“别哭了，让你大哥听见，再犯病可怎么是好啊！”提到父亲，三姑强忍悲痛不哭了。姑姑和叔叔对父亲的关爱之情令所有人佩服，甚至比我们这些女儿还关心。他们从小互相疼爱，长大后虽说距离使他们不能长期在一起，每年过年过节都会打电话互道平安和祝福。记得父亲第一次脑出血时，我们慌了手脚，面临是保守治疗还是开颅治疗的选择，最后是老叔和三姑夫从辽宁连夜赶到黑龙江，帮着拿主意，陪着护理，才使父亲死里逃生。
纸钱点燃，烟气缭绕，纸灰蝶一样纷飞，在闪烁的泪光中，我恍惚了，眼前真真切切出现了奶奶的身影：慈祥的眉眼，穿着一件蓝色衣衫，戴着一副老花镜在飞针走线，那是1986年我去辽宁时奶奶为我做棉衣的情景。那时她的眼睛已患白内障，见我的棉衣不合身，连夜为我做一件。现在我仍记得那件棉衣，蓝底白花，很洋气，穿在身上暖和极了，可惜这件棉袄不知哪去了。
与奶奶告别的时刻到了，叔叔抚着墓碑再次抹起眼泪，姑姑们围着坟墓细细看，舍不得离去。
此时是早上8点整，阳光不远万里穿过丛林，亮堂堂地照在墓碑上，墓地一派庄重和安宁。
踩着鞭炮的红纸屑，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去。
回头再望一眼墓地，我在心里默念：奶奶，安息吧，每年我都会来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