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操场
作者：李丽杰
最怕溽热天气，虽说房间开着空调，仍是感觉在烧开锅的蒸笼上被蒸一样难受，所以每天晚饭后必出去散散步，吹吹风。到哪里去散步？爱人自问自答，去公园吧。我说不去，公园的人太多，摩肩接踵的，走路都不敢甩胳膊，生怕甩到人家身上。那去哪里？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五分钟后，我们来到第三小学门口。学校位于2路车站点的路旁，白天去超市买菜时发现学校门口新铺了红砖，不是传统的糙面红砖，而是砖面细腻的免烧砖，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柔和、喜庆。学校占地面积不大，共五层，趁假期正在装修，有几间办公室的灯亮着，看得见人影走动，也许是工人还在加班吧。此时已是繁星满天，幽蓝的天幕因星光点缀，让夜晚更显神秘而富于想象。站在星光下，用眼与心去接近校园，接近校园的操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操场很静，没有学生的校园就是空旷而寂寞，让人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小伤感。暗夜里，操场上其他杂物模糊不清，但见三棵老杨树比肩而立，直冲云霄，似乎欲与天空一比高低。以前路过学校我就经常站在栅栏外观看孩子们做游戏，我喜欢听孩子们做游戏时发出的笑声，那笑声纯净而甜美，似有魔力的乐曲，让滞重的身体轻盈起来，也想跟孩子们玩耍一番。操场小，孩子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有的孩子没地方做游戏，就手把着栅栏往外看，那样子像是笼中的小兽在候机出逃。别看现在孩子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相比而言，我敢断言他们绝对没有七十年代出生的我们的童年自由和快乐。
七十年代是个物质贫困，经济窘迫的年代，学校操场再简单不过，就是一块光溜溜的空地，跑起来灰尘如影随形。村里绝对不会浪费钱修筑围墙和栅栏的，顶多和些烂泥巴加点乱草堆成一圈一抬腿就可跨越的小矮墙。鸡鸭鹅狗猪牛羊都是这里的主人，可以大摇大摆随意出入。记得有一次上课，教室的门敞着，一只脖颈长圈绿毛的白鸭子不慌不忙踱进教室，脖子一顿一顿地东看西望，像领导视察似的。在这里动物和人是平等的，只要它不惊扰课堂，老师和学生见怪不怪了。鸭子牛皮烘烘地从前踱到后，似乎累了，就头抵墙角趴下了，油黑的小眼睛惬意地半睁半闭。我清楚记得那节课老师讲的是《梅雨谭的绿》，那时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广播员，所以这么优美细腻的抒情散文理所当然由我领读……“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我的声音宛转悦耳，老师和学生陶醉其中。突然几声不合时宜的“呷——呷——”声打断了我，一看，墙角的鸭子站起来了，地上赫然有个绿皮鸭蛋。看大家都把目光聚向它，它叫得更欢了，生怕谁不知道它下蛋了，居然拍着翅膀围蛋转了一圈，真是一只能臭显的鸭子。
我喜欢那时的操场，它是我童年的乐园，快乐的源泉。一下课，操场就热闹起来，三一伙，俩一串来到操场上，喊着，叫着，跳格子，跳皮筋，踢健子，跑城，藏猫猫。当然有时候也会安静下来，站在窗根低下，偷偷看窗玻璃映出自己的模样，小小的我也爱美呢。跟现在相比，那时候的快乐简单而纯真，人啊，真的要有个快乐的童年，不然老去的时候连回忆都没有。还好，我有，满满的，而且每每想到童年发生的那些趣事，我的嘴角就会溢满笑容，覆盖了此时的疲惫和沧桑。
操场也有寂静的时候，那就是放暑假的时候。表面学校没有学生，实际这里热闹依然继续。这种热闹暗中进行，属于植物们的热闹。操场上的灰菜，苋菜，刺菜，车轮菜，水败草，比赛似的长，挨挨挤挤，黑绿黑绿，散发着一拨又一拨浓郁而厚重的植物气息。尤其是那些长势疯狂的水败草，扁茎，一捏一股水，用舌头去吸，有一丝甜滋润着舌尖，扯几把回家，就是鸭子们口中的美食。原本黯淡的操场完全被绿色覆盖了，像铺了一块绿毡子，那绿宏大而深浓，染得阳光都是绿的。
放暑假的时候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操场成了麦场，大人们把一车车丰收的麦子摊到苫布上，然后又去地里忙碌了，看守麦子的活就交给我们这些小孩子。金色的麦粒被一只只臭烘烘的小脚丫趟成行，歪歪扭扭的行。小时候我一度不吃由麦子磨成的面食，想着那肮脏的臭脚丫子在上面趟来趟去，感觉总是不舒服。说是看守麦子，实际就是玩。拿麦粒当武器，你扬我一把，我扬你一把，飞起的麦子和孩子们一样，成了快乐的精灵，在阳光下笑着。糟蹋粮食是要挨打的，玩过之后才想到后果严重，嘴里便“咕咕”叫着，召来尖嘴的鸡，赶紧捡吃落在地上的麦子。扁嘴的鸭子和鹅也来帮忙，一边吃，一边把屎一泡又一泡排到麦子上，结果越帮越忙。大人回来明知道麦子损失了，埋怨几句了事，然后从牛车上拿出几个香瓜犒劳我们，也不洗，拿手磕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吃到嘴里那叫个甜呀。至于那些遗落在地上，没有回仓的麦子，十几日之后就长成麦苗，绿纱一样缥缈，很好看。但这绿苗毕竟是逆季节而生，没有好结果，立秋一来，全蔫了，成了家禽饱腹的零食。
晚上各家轮流值班守麦，正如此时，繁星满天，躺在麦堆上，裹着麦香，遥望星空，脑子里是满满的问号。那没边没沿的宇宙里究竟有些什么？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它们在天上不寂寞吗？玩不玩游戏？星星不理我，悄无声息，闪呀闪的，别着劲儿坚守着什么。忽然就明白，它们是在积蓄一股力量，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颗擦亮夜空的流星，就像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想跳出常规看看外面的世界。
暑假多雨，雨后的操场湿气重，走上一趟裤腿子被操场上的野菜淋得湿漉漉的。妈妈常告诫我凉会害病的，我却偏不听。有时候越不让做的事情，越想试一试，人都有叛逆的心里。操场南边是厕所，去厕所的泥泞路上垫着几截烂木头，湿滑更甚，长满绿苔藓和黑木耳。搬开木头，下面有一窝黑蚂蚁，滚成蛋儿，忙着。蚂蚁生命不止，忙碌不休的天性确实让我这个懒惰的胖丫头佩服，难怪人家长着细腰，原来劳动能减肥啊。厕所再往南，是一片杨树林，那里有肉质肥厚的杨树蘑，采回家炸蘑菇酱，味道鲜美无比。无论晨昏我总能在杨树林里听见大家贼悠长高亢的叫声，它们是卖力的歌手，从不吝啬自己的叫声。小时候我最想变成一只鸟，飞出小村子，寻找一片辽阔的天空。多年以后，我终于走出村子，我以为我实现了儿时愿望，其实没有。因为我的心仍未走出村子，无数次梦回故地，奔向操场南侧的杨树林，切切找寻那悠长高亢的鸟鸣。
夜露打湿了衣衫，爱人叫我回家，踩着一地星光我们离开学校门口。一个小小的操场，承载着整个童年的快乐和梦想。我想我是幸福的，因为我在任何一所学校的操场上，总能发现遗落的一粒麦子；一群忙碌的细腰黑蚂蚁，还有那野菜，鸟鸣，笑声，蘑菇……尽管社会发展太快，空间越来越紧张，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做好准备，给自己心里留块操场，累的时候歇息，苦的时候回忆，于是快乐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