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到马家的时候，嫁妆里有几个皮箱，是七八十年代拍摄的电影里，人们踏上征途或者荣归故里时候手里提着的那种包了铁角的老皮箱，鲜艳的大红色，朴素而耀眼。后来家里添置了新的家具，而原本装满衣服的皮箱母亲则送给了我。现在里面的空间被我收集来的老照片填满，照片的主角有父亲和母亲，有熟悉的笑颜，也有陌生的面孔，还有一些是景观照。这些滚滚红尘定格在四四方方的窗口里。我不了解拍摄这些照片的人当时的想法，或许就是为了纪念那些最终会被遗忘的日子。照片按照收集回来的日期分门别类地用干净的胶带粘在牛皮本上，那是照片中的人或物与我初次相逢的日子。
收集老照片是出于俗气的经济目的，如同收集有升值潜力的偏门古董一样。后来慢慢喜欢上了这项爱好。对我来说，老照片的魅力已经不止是时间带来的价格变动，我被照片中的人物所迷住了，迷恋他们在照片里不老的容颜，和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些不可捉摸的命运。虽然生活的年代不同，虽然接触的环境不同，但是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些照片中的人物和我建立起来的某种联系，断断续续却从未遗失。有的时候因为资金的问题，只能看着它们被别人拿走，默默地站在路口，轻声与它们告别，悻悻而去。在遇到它们而又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有时会生出某种莫名的伤感，仿佛真的与生活里的某个人失之交臂，怅然若失。当然，必须承认躺在我的皮箱里，粘在我的牛皮本上不算是一种救赎，但是想到它们经历过波澜跌宕的漂泊最后可以找到一处停留的港湾，真让人感到心疼的同时又有丝丝的庆幸。
看着这些旧时的照片，我总是浮想翩翩，他们在去拍摄这些照片的那一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还是阴雨绵绵；而这一天对于相中人又有什么样的意义；他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哪里留下这些照片是为了纪念什么，而又因为什么遗忘了这些照片，使它们流落在旧货市场或者地摊小贩布满灰尘的玻璃盒子中。我时常在想，如果在拍摄照片的那一天，在面对照相机的那一刻，这些主人公知道他们的照片将超越自己的生命，超越空间的阻隔，走向茫茫的未知中，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害怕抑或者冷漠。
幸好，幸好，我不会知道。幸好，幸好，他们也不是先知。我们都无法预知以后的事情，我们也改变不了事物发展的轨迹，我们笨拙地活在安全的当下，这种天生的迟钝本身不啻为一种幸福。看过的很多书籍中，那些预知了未来的人都是终日惶惶，渴望最终蜕变为抗拒和无力。想要检索过去探询未来，不如去阅读每一张老照片后面的故事，我们可以事不关己地翻看别人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你必须用猜测来填补照片之外的时间和空间，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产生某种俯视别人的错觉，而俯视的同时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或者，如果你手中有不同老照片，让它们以特殊的方式排列，你会发现原来孤立的照片构建成为一个新的故事，有的时候，疑问就这样获得了解答。
这是一张年轻小伙子的照片，挽起袖子的白色长衫，朴素的西服裤子。拍摄的地方像是在车站，应该是要出去拼搏，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心中的渴望让他懂得照顾自己，懂得修饰自己，不想让别人看不起。在我的认知里，懵懂的少年成为一个男人，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也许是现实的残酷击碎了幼稚的天真，也许是初入社会想有所作为，也许是在一个晚上偷吃了禁果，也许只是突然有天学会了审视镜子里的那个人。这张照片的小伙子也许已经变成了一个事业成功的中年人，也许已经开始步入了死亡的倒计时，然而在我看到他的瞬间，我依然感到了那一股从内心泛上来的暖意，其实他是谁不重要，我喜欢他的微笑，看到了他眼睛里坚毅的光芒，那就足够了。
这是一个妇人，衣着鲜艳。她的笑容美丽，风撩动着她的卷发，眼睛眯成了幸福的弯度。她站的地方应该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天安门广场。照相的人是她的丈夫么？应该是，他想用相机留下自己妻子美丽的笑靥。依稀可以从脸部的轮廓得知，妇人年轻时定是美丽迷人，清纯的眉眼间留下了他的心，他的魂魄。他们一起经历了多少的苦难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们现在一定是幸福的，虽然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皱纹，让她有些黯然失色，但是生活的某些东西留在了她的容颜里，让她美艳动人。
这是一对夫妻纪念照，抑或者是恋人订婚的合影。照片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但是我臆想着为他们起了名字，建国和卫红。是很普通的具有时代特色的名字，也是很普通的中国夫妻，他们是怎么样相识相知的呢？有父母媒人的影子，也有他们自己的相互了解。在那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能够结识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看着照片里他们依偎着的样子，我内心也冒出些许的柔情蜜意。无论怎么诉说，爱情总是一个令人安心的词汇；无论何种伤害，爱情总是让人趋之若鹜；无论我们再怎么大声渲染爱情的不真实和势利，爱情终究是爱情，我们在某个年龄某个时刻注定会遇见它。不过看着这张照片，我仍然有着几分忐忑，我害怕这没有下文的照片就是主人公坎坷命运唯一的幸福纪念。也许有些杞人忧天，我曾经试图找找他们的其他照片，希望可以知道他们的其他情况，终究是遗憾地没有找到。虽然他们是我的陌路人，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我们都错过了，但是看着这一对璧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样子，我满心欢喜地祝福他们，你们一定要幸福和健康。
有时候觉得这些没有名字的影像，这一个个曾经属于他们的珍贵日子美丽时刻，像一根根柔韧的红线把生命中的空白和虚妄慢慢地织补起来，修饰了时光留下的岁月长痕，安慰了那一颗颗迷失在现实中的脆弱心灵，也无意承载了更广泛人们的爱和悲悯。如同镜花水月，映射着存在，也安抚了茫然和怅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