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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戏。

[db:作者]  2019-01-25 00:00:00  互联网

 


 

 

 

【引】

 

蒙了尘的铜镜,寂静的后台。午后令人发懒的淡金色阳光,从镂花的窗棂泼洒进来,略有些昏暗的室内,隐隐可见微尘细碎地飞扬。

女子坐在镜前。织锦的水袖,瑰丽得斑驳。素手如玉,丹蔻似血,纤指轻抚过妆奁,一片锦簇珠玉顿失了颜色。

她对镜梳妆。素手执着眉笔,细描淡扫,如烟的青黛勾勒出一线清丽的妩媚。粉扑沾了胭脂,慢抹浅匀,似醉的酡红晕染开一片绝艳的妖娆。

柳眼梅腮,凤冠霞帔。她袅婷地起身。裙裾轻扬,扬起了红尘万丈风月无边;水袖轻抖,抖落了千古风流万世沧桑;檀唇轻启,便似是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又似是吐出一串骊珠和韵闲……

 

这,是一度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场景。或许,也是我对戏曲的唯美之处最初的、懵懂肤浅的体会。

 

 

【清平乐】

 

是的,不同于同时代的孩子痴迷流行歌曲、崇拜当红明星,我喜欢听戏。

生于长江之滨,长于黄梅之乡。我与戏曲的缘分,不可谓不深。

儿时,每天清晨总有水车从我家楼下行过,伴着乐声,恰是一段脍炙人口的《夫妻双双把家还》。于是,每日,我刚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惺忪的睡眼,传入耳际的新一天的序曲,便是这柔婉欢快的黄梅韵调。

 

外公尤其痴迷严凤英,家里收集了他的各种磁带。《天仙配》、《女驸马》、《小辞店》……幼时,我寄居在外公处,闲暇之际,他会将我抱在膝上,细腻的旋律从老式的收音机中溢了出来。外公半合着眼,靠在藤椅上,细细聆听,手指悠然地在扶手上轻叩着打拍子。而年幼的我听不懂那藏在咿呀唱腔中的人间天上跌宕浮沉,只是一边不安分地挪动着身体,一边好奇地观察着收录机,思忖那不起眼的大匣子被施了什么魔法,可以传出这样的声响。

后来,收录机在时光中悄然隐退,喑哑于高高的遍布尘埃的书柜顶上,那些磁带,也逐渐被掩埋在箱底。只是外公,从不会忘记将这些他已不再听的磁带在阴雨天后拿出来晾晒,苍老枯瘦的手轻柔地从带面上拭过,仿佛是在小心拾掇着那些生命中的吉光片羽。

 

 

【前腔】

 

稍晚些,听得多的便是样板戏。它几乎响彻了我整个童年时光。

母亲喜欢样板戏,她究竟是生于红色年代的一辈,对那些曾在她年少光阴里,唱遍了大江南北、风靡一时的属于革命的戏种情有独钟。

儿时,她常常和我笑闹着唱完一首“小老鼠,偷灯油”这类的儿歌后,又扯起嗓子给我唱样板戏。有时做家务时,也会在一旁播放这些戏曲。兴头足时,她还会教我《红灯记》中小铁梅的唱段,但我在这方面似乎没有她的天分,不似她唱得那般有板有眼,韵味十足,顶多模仿了一点腔调。

童年时的我,听着母亲给我讲童话,也听着她教我背唐诗;听着她和我唱儿歌,也听着她兴致浓时便来上一段样板戏。

于是,那时我心中的世界里,有善良的美人鱼和英俊的王子,有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有破开宙斯头颅而生的女神雅典娜和盗火的英雄普罗米修斯,也有杨子荣头戴毡帽身披长袍潇洒智取威虎山、阿庆嫂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李铁梅红灯下神色坚毅目光灼灼、洪常青于烈火中涅槃永生……

至今,有时不经意间,我随口轻哼起一段旋律,然后才反映过来,那是一段小铁梅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前几日路过少年宫,恰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学《智取威虎山》中的“穿林海”一段,小杨子荣一边作势打着马鞭一边跑圆场。我勾起一抹笑意驻足观看。秋日的阳光从枝叶间疏朗地洒落了一地斑驳光影,从我的角度,恰可以看到男孩清亮的目光。

 

 

【醉扶归】

 

接触传统京剧,则是一次美丽的邂逅。似是某一日,恰遇上十一频道回放梅兰芳大师的那折《贵妃醉酒》的录像。

乍一听,我便怔愣地坐在电视机前,只觉得不可思议。那声腔,分明是与听惯了样板戏一般的吐字、归韵、收音,可二者分明又是那样的不同——一个激昂中犹迸发着铿锵,一个亢亮中却沉淀着悠然;一个似锋芒毕露寒光凛凛的宝剑,一个如光华内敛余韵袅袅的古琴。再至于布景、妆容、服饰、唱词、身段……更是天差地别。

 

柳腰款摆,莲步轻移。执着一把洒金折扇、凤冠霞帔的贵妃甫一登场,一身的雍容气度、风流韵致,已令人心折不已。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幽然的曲调流泻开来。旦角儿方一开口,听者的神思便恍惚了,仿佛那雍华清婉的声线绞成了一根细细的丝,将你扯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低头、不落泪,咬碎仇恨强咽下,仇恨入心要发芽。”却充斥着才子佳人、王侯将相、雕甍画栋、风月无边……好一片良辰美景奈何天。

卧鱼闻花、醉步旋舞,衔杯浇愁……舒卷翻飞的华锦素帛似是把人抛却的流光,繁复优美的身段所绽放的绝代风华近乎触目惊心,直教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世界也寂然无声,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唯有那个身影绽放的光华映得满场生辉,绝艳凄惶地令人移不开眼。

 

 

【一枝花】

 

生命中总有些冥冥已定的缘分,不期然间蓦地相逢,只相对无言微笑。恰似《山桃红》中的一句“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我相信,昆曲之于我,便是如是。

 

昆曲,我听得最晚最少,却偏偏便是被它击中了。仿佛以前我听过的所有戏,都只是为了它的出现作铺垫,红尘中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只是为了遇见它。

黄梅略俗,京戏略硬。唯有昆曲,经几百年光阴历史洗磨淬炼,多少代才子滋养雕琢,风雅与民俗相结合,秀美和苍凉相碰撞,精致到分厘,唯美至颠豪。水磨的唱腔,讲究的身段,优美的文词,丰富的内容……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恰到好处。

听昆曲,最早入心的是《牡丹亭·游园》一出里,《皂罗袍》中的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初时看得惊心,而今虽已是熟得烂了,可若细细咀嚼,仍是回味无穷。

当初,我迷恋的是《牡丹亭》那“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浪漫唯美的至情,而今,我心心念念的,却是明末那枝碧血染就的桃花,是那一把小小诗扇上凝聚的悲壮与沧桑。

从《却奁》中香君“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的明理清傲到《守楼》里她血溅诗扇的刚烈不屈,从《骂筵》中“女祢衡”怒斥群丑的大义凛然到《沉江》里史可法拖靴去冕,孤身沉江的悲壮苍凉。心中激荡澎湃有之,感慨悲叹有之,震撼颤动有之,一直到最后一出,栖霞山上那轮带霜的夕阳,只觉得满心萧索满目萧然,凝眸怅惘良久而不能自已。

 

记得早年我看电影《霸王别姬》,不能完全理解袁四爷为何那般执着于小楼饰演霸王时,回营亮相与虞姬相见的步数。后来看《千金戏》中项羽的起霸——亮相,拉云手,踢腿,再一个弓步跨腿回来,整袖,正冠,紧甲……霸王的从容壮阔、勇武沉雄便已被一番动作完美凝练地外化出来。

我渐渐体会到昆曲那极致的写意之美。在那几尺见方的戏台上,往往是最简单的一桌二椅烘托极致的精雅。在那几尺见方的戏台上,几个圆场,便是千里万里,几声更鼓,便是一夜天明。

因此相比起对儿戏,我更喜欢看可以体现这种极致之美的独角戏。

杜丽娘园中寻梦,誓要守得个梅根相见的深情;柳梦梅拾画叫画,向真真啼血的痴狂;小尼姑色空年少思凡,念经数罗汉的娇憨;林冲失路夜奔,按龙泉血泪洒征袍的苍凉……

我喜欢看那由大段身段表演、和独白式的唱戏,精微显示出来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我喜欢看角儿,以自己唱、念、做、打的坚实功力和全身心的投入,让一出戏,有了精魄,有了灵气。

仅一人的戏台,便可被映得满场生辉。

 

 

【尾声】

 

戏曲是一个悠远岑寂的梦,封存着无尽古老心事,略一触及,便有高远古雅的气息袭面而来。

一个戏台,可以再现几千年的兴亡成败,人世沧桑。而一场戏中,系托着那无尽深意、几许情长的往往不过一轴行乐图、一方金钗钿盒、一柄带血诗扇这类小小意象。

疲惫时,靠坐在椅背上,手指轻叩着,打着一板三眼的拍子,心便化作了一口温润的仿佛能渗出水来的古井,汩汩流淌出来的便是那悠远的水磨韵调。

一瞬儿功夫,已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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