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幸福亲临的童年
姐姐说,丫头,你以后一定会嫁很远很远。姐姐说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不舍,就像我真的马上就要离她而去。
那时候我们坐在西村的小河边上,脚丫子伸进清凉的河水里划来划去。身边工工整整的放着两双粉红色透明的塑料凉鞋。有向日葵那双是姐姐的,我那双上面,是两朵白色的蒲公英。当我把脚丫子伸进鞋子时,姐姐就惊奇地拉起我的脚凑到脸前,然后压低声音说了那句话。
阿婆说过,女孩子第二个脚指头长过第一个,就会嫁得很远很远的。
我拿过姐姐的脚来看,姐姐的脚指长得真漂亮,一个一个白白胖胖像上体育课列好队形的孩子,从高而低,规规矩矩,向右看齐。再看自己的,果真第二个长出来一点哩,有些突兀的样子,像个不守规矩的瘦丫头。
我忽然有些不高兴起来。姐姐就说,丫头,以后你嫁到哪儿,我就嫁到哪儿,我要一直看着你不被人欺负。
你说话算话?我偏着头看她。姐姐伸出小手指,勾着我的小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心里笑了,但依旧不说话,装作不理她。姐姐站起来,走,我背丫丫回家。然后蹲在我前面,我攀着她的脖子,趁机轻轻痒她,姐姐双手搂着我,咯咯地笑得东倒西歪,一路上我们笑得跌倒好几次。
2。彼时爱来,转身成伤
子期过来时,姐姐也在。子期就喊,姐姐,你过来我和你说话。然后拿眼睛瞄我一眼。姐姐就飞快地跑过去,和子期嘻嘻哈哈地在外面说话。我从窗口看他们,子期深黑的眼睛像汪着一湖水,微卷的长头发向后随意飘着,白衬衫有些晃眼,不知怎么,看着他,我就想起了梵高,想起他的火一样的向日葵。他们说着学校里高兴的事儿,笑得花枝乱颤。这时候,我觉得姐姐开始变了。她不会再叫上我。她再也不说,丫头,过来。
后来只要远远地看到子期拐过他家的院墙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起身走开去。可是我的耳朵如此敏感地出卖了我。他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沉默,都在我心中悄然映放成永远循环的幻灯片。却只是黑白的颜色。
子期每次一进门就喊,姐姐,出来。然后假装问,丫头没在啊。姐姐说,刚还在呢。
每次子期走后,她都神秘兮兮的样子。有时候还在我面前诡秘地笑。我就讨厌这种笑。以为我好想知道她和子期之间的事,等着我去问她。我才不问,不想说拉倒,有什么了不起。
子期比姐姐小三天,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两年前才从遥远的地方搬来。母亲没有病倒之前,和他母亲一起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家也近,很谈得来。后来妈妈不能上班了,阿姨也一天几次跑来看妈,陪她说话,有时她们瞅着姐姐与子期,意味深长地笑。高考落榜,姐姐和子期都没再复读。我虽比姐姐小一岁,但我们一直同班。拿到那张L市一本的录取通知书,我却高兴不起来。姐姐说,我们家终于出了只凤凰,丫头,以后姐姐到你学校门口做生意去,赚钱供你读书。
母亲躺在床上,拉着姐姐的手说,女儿,妈对不起你,让你读不了书,还要赚钱供妹妹,要是你爸还在就好了……眼泪从母亲紧蹙的皱纹里落下来。我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我想,我是不应该再读了。姐姐已快到嫁人的年龄,她应该和子期结婚的。这样,两家近,照顾妈妈也方便。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觉着心里某处针扎似地疼。他们知道不,在我的心底里,一直深藏着的那个人,我将永远只能在心底里默默藏着了,他是幸福的,和姐姐。
夜。风从木窗子里吹进来,有些凉。为什么要吵嘴呢。我坚持不读,也是为了她,为了母亲不再受累呀,姐姐是理解我的,一直都是。可是姐姐第一次这样生气,她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几乎歇斯底里地说,你必须听我的,妈妈病了不能做事,我可以做呀,长姐当妈,我就是你的妈妈!我在黑暗中盯着她的脸,没有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此刻她的脸庞挂满了泪水,我听到我们彼此压抑地哽咽声,在深遂的夜里如此无助。
我伸出手臂,想抱抱姐姐,有多久了,我们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地抱过。是不是长大了,各人心底里就会长着一条无形的墙来,再也不能像小时候的亲密无间了。我感觉到姐姐向我伸过来的手,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她再一次捧起我的手,像儿时一样,捧在她温暖的掌心。我凝神,闭息,我多渴望这久违的温暖。可是,我听到姐姐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幽幽低叹,然后双手轻落于被衾上的声音……我闭上眼帘,泪如雨下。姐姐,我们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我悄悄转过身,背对着姐姐,望向窗外。心落在了夜色里,空茫茫无措地在四方游离。
3。最初的吻,最后的痛
终于可以走了。我捏着那一叠被妈妈和姐姐的手掌熨平的学费,小心地装进口袋。这笔费用里,有一半是子期母亲的血汗钱。今天子期跟他妈妈一起送来的。第一次,他没叫姐姐出去,而是走进我的房间,他立在门口,犹豫了一秒,迈进来,看着我说,丫头,明天我们一起送你去,我们一起去赚钱,你不用担心以后的学费。阿姨,有我妈照顾呢。我盯着他的眼睛,那汪氤氲的湖水里,装着的是谁的影子么。他说,我们。我们。那头有些凌乱的长卷发向后微扬,瘦高的身影总让我想起梵高。姐姐是他的向日葵。而我呢,我只是一只浅白的孤独的蒲公英花儿,穿着公主的戎装,在空旷的风里挣扎,谁也不知道我宿命的风儿会带我飘向何方。
沉默。我们隔门听着子期妈妈和母亲说话,叮嘱姐姐和子期要如何照顾我。第一次,我如此贪恋的凝望眼前这个男孩子。哦,也不是孩子了,我们都长大了。他又说,丫头,这个给你。然后从怀里摸出个锦红盒子,很小,像一枚清朝的大铜钱一般大。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缓缓放在我手心,目光如水,是我多情的心读出了他多情的眼睛,还是他多情的眼眸出卖了他的灵魂?握在手心的盒子如此温暖,他的体温还不曾散去。我想,这一世,都不会散去了吧。他忽然用力抱紧我,在额上印上深深一吻,飞快转身走了出去。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恍然如梦。这一吻来得太快,猝不及防,以至于我后来常常忆不起那瞬间的温暖,只是刻骨的记得。
他是爱姐姐的么。他为何这样做,为了安慰我,抑或是,原本多情?我已经来不及理清这些了。
更已残。一枚苍白的月亮挂在窗外的苦楝树枝桠上。纺织娘躲在檐下的草丛里清冷地唱歌。月亮洒在姐姐被头发挡了一半的脸上,朱唇微闭,眼帘弯弯,睡梦中的姐姐如此美丽。我轻轻披衣起床。昨晚收拾的包袱还在姐姐的枕头边,她双手搂着,像怕被人抢去一样。我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她是爱子期的。姐姐,对不起。
姐啊,亲爱,我走了。我一步步退出房门,再深深看一眼她,轻轻掩上门。我本来想去看看妈妈的,可是妈妈睡眠不好,一点响动她就会惊醒。我跪在妈妈门前,偷偷磕了三个头,妈妈,原谅女儿的不孝,我只想为你减轻负担,只想赚钱为你治病。你会原谅我的,是么。
夜色里的村庄静寂而诡异。在镇子南边有条铁路经过我们的村庄,站在空旷的站台等火车时,我听到寒鸦冰凉的叫声掠过,继而又回来,盘旋不去。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害怕这样的夜,害怕这样的声音。阿婆说过,乌鸦是不吉祥之物,听到它叫,准会有事发生。幸而这时车来了。
火车里温暖的灯光亮了两分钟,开动了。哐当哐当的声音在黑暗里单调的响起。我回头望家的方向。别了,我的亲人……
就着星点的路灯,我摩挲着手心里的小盒子。那是一枚水晶的蒲公英戒指。透明的小小的蒲公英花儿孤单单的开着。子期,子期,他原来是知道我的,知道我一直喜欢蒲公英,可是,我终究不是你的向日葵。愿我的离开,能成全你们。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记忆,最后的疼痛。以后,祝福你和姐姐幸福,相守一生。
两年后,我带着我拼搏的骄傲,回到故里。是该回来了!母亲和姐姐,子期,我日夜牵挂的人啊,不是丫头狠心,我只是想,挣了足够的钱,替妈妈治病,替姐姐买套像样的嫁妆。
家门破败了,两个老人并肩坐在院落的太阳里,白发苍苍。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半天没反应。
阿姨!妈!我奔过去,扑到她们怀里。阿姨颤抖着声音喊,鬼,鬼啊……你是鬼还是人……
妈征征地呆住,然后一把搂住我伤心的哭起来。丫头,是你么,啊?老嫂子,是咱家丫头回来了!
啊?真是丫头啊,啊?我不是做梦吧!总算还有一个没有走啊……我已分不清阿姨是哭是笑,她只是不停地拍打我,然后不停地摸我的手,我的脸。
4。不再流泪的蒲公英
血红的晚霞染红了院子。听妈妈和阿姨陆续讲完了这个故事。我的心,和着太阳一起沉下去了,一直沉到了地平线下。
原来子期,一直喜欢的,是他们都宠爱着的丫头。他们约定,在我大学毕业前,谁也不许跟我说。可是,那晚我失踪后,他们找遍了好多个城市无果而返。这样的了无音迅告诉他们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丫头已不在了。以后他们在镇上开了家小店。但子期始终不死心,时常骑着摩托和姐姐四处打听寻找我的下落。一次,不知是走得太累,还是怎么,子期的摩托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腹底。
我爬上黄昏的山坡。见到的是苦楝树下的一所坟冢。这是一所鸳鸯坟。两个小小的坟头紧紧靠在一起。旁边长满了蒲公英,白色的花朵儿被风吹得满山地飞,像找不到家的灵魂。
我摸出贴身带着的水晶戒指,坐在他们的坟前,轻轻地套上我的中指。姐姐,子期,谢谢你们的爱。
指上的蒲公英不会凋零,不会随风飘散。这朵蒲公英不会流泪,不会哭泣。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姐姐说,丫头,其实我是骗你的,阿婆说第二个脚指头长的女子,会嫁得很近呢。然后,我看到子期在旁边深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