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笔的时候,驿桥边的梅子未熟,夜行船还泊在芦花深处的烟雨中。我心念里无数次萦绕的笛音,徘徊在潇潇暮雨,一些音符穿透暗红格纸窗棂,抖落我慢捻细研的玉砚,于是,我下笔的笺纸上,晕开了湿漉漉的愁绪,人未走亦相思瘦,瘦成唐宋行草任性的桠枝,铺落在江南四月雾气轻拢的暮烟里,相伴兰烬。
隔着窗子,临摩一阙乌衣渡口沉睡在岸边的欸乃声声,做作别的序言。江柳摇春。天目湖初染的青葱如情人温柔的瞳子,拉扯出檐角下一帘帘滴答的雨水,可是送别的泪千行?
莫如在断桥,摘一枝柳丝的幽幽缱绻,装入我蓝布碎花儿的包袱,挂在肩上,“纵使归来花满树,”管他新枝或旧枝;将一抹夕曛里宁静的黛岫妆成我细长的眉梢,日日描画,纵使天涯羁旅,亦于心中氤氲成画。
白居易《忆江南》曰:“山寺月中寻桂子。”《南部新书》里说:“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坠,寺僧亦尝拾得。”白公在郡六百日,入山二十回,宿因月桂落。只是不知,诗人当年流连桂丛,可曾拾得了一枚月中落下的桂子?
江南的月色应记得,那条通往灵隐寺的山路上,一位身着月牙白旗袍的女子孑然而行。青石板暗绿的苍苔亲吻她清脆的足音。伫立寺外,尘世与佛如此近,一转身的距离。我,自知尘世罪孽深重,并无宿缘,只能庭外观花,遥想当年诗人踌躇于桂花影里的思绪。也许我更留恋,是巍峨的深山里这一处清净,是这小隐于世的遗世独立的气息。恰如白翁想寻求的,正是那月影婆娑下桂香盈怀的静寂,是一份情愫。
八月未央。满陇桂雨的路上总有我悠闲的步履。这一路一路的桂子,是我心中最温暖的香气,是柳永词里的忧伤,是爱人吐着芬芳的话语。落桂如雨,飘湿了心底搁浅的旧愁。倘若,我是一枚你泥土下的桂子,是否可以永久扎根,停留在今生今世依恋的婉约里。这一季开过,下一季复来?
那些关于江南的新词旧赋,已被人和着各自的情思吟诵过千遍万遍。而我,只想独坐柳七的十里荷花,听风帘翠幕里炊烟升起如梵唱,想在那一角青瓦屋檐下,种满园桃花,与唐寅隔墙而居。夜读诗书昼行吟,坐邀琴弦入风尘。如果可以,我愿为那被世人枉作风流才子的唐寅,送上裹腹的素食,我愿用我双手的勤劳,换取他幅幅心血浇铸出的画卷。
身在江南心似月,无边寂寞赋婉约。
只恐我是你的过客,你是我的梦。我如此行色匆匆却又足履蹒跚,生怕一缕你的气息错过了我呼吸的疼痛。
端坐木桌木凳的小茶馆,和老人们静静地听一曲评弹。琵琶声声和着老茶叶浓郁的香气萦绕着一张张安祥沉醉、皱纹斑驳的脸庞。倘若光阴就这样老去,我愿在心里设一座高坛,供奉这些即将被岁月掩埋的艺术支流,和这些定格在旧时光里的苍老容颜。
生命历程是一次又一次的放逐。不论我走了多远,江南依旧是我想要永久停留的原乡。巷口深处倚闾而立的身影,是母亲殷殷的守望。
碧桃花凋落的园子里,“药炉汤鼎煮孤灯”。
最后一次,静静在案前调墨铺宣。喜欢用狼毫,喜欢那散发幽香的桃红印花笺,喜欢就这样书上一阙阙残章断句,一边听着汀洲雁去扑翅的声音。
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等梅子熟透,我远行的足迹已踏入异旅。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纵是白发皑皑,终须还乡。只因啊,你是江南,我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