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别样的安静到来,静如冬日寂冷的黄昏,常会独自回到些地方。那或许是我的人生从没有经过的地方。它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年迈,温暖,安详。让我看着多少年后的自己朝我转过身来。喜欢这种旧旧的感受,这种恒远的苍凉。
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等候那趟火车。我甚至不清楚这是什么季节什么时分,不清楚火车什么时候到来,只知它会来,带着我离开。这是多少次浮现脑海的旅程,现在终将梦想成真。多么不可思议。阳光弥漫老式的香气,风轻得把我的发丝拂成思绪和眼神。而这么轻的风里老去的月台,已经记不得多久,都以不变的心境和姿式颓唐木然地看着落叶们追着走。藤蔓生生不息地拥裹着立柱的落寞孤寂。站牌倾斜于一侧,模糊的字迹,恍若远得去了梦里的回忆。停摆于一个陌生年代的时钟,在遗忘里高高挂起。锈卧荒草丛中的铁轨,将一直地锈下去,驶往明天的车再不会经过这里。我的月台。它们在对我说着什么?它们满怀的那些沉默沉睡的东西。以为再没有谁了,再等不来一缕目光的挂碍。而这天我到来,听它们对同样孤零零的我诉说着它们被尘封的繁华以及从此的沉寂。
我拎了只旧旧的藤条箱。那是我从早年老屋的阁楼上找出来的,从遗忘里找到它。没人再会碰它了,这让我安心地把它看成从此只是我的。我花了好些时间仔细地还原它的本色,使它不再蒙尘地,跟随我,并且遂着它一心想在自己的岁月里老旧下去的意愿。箱子里装着最简单贴己的日常,以及不多的心底的珍贵,比如那本被我用心爱的暗金底子描着黑色古典花纹的丝巾包裹着的老相册。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总会带上些可以温暖我的陪伴。
火车终于出现在我的盼望里,随着一阵连接着遥远年代的汽笛,风尘仆仆穿越时空而来。现在,这趟车就停在了我面前,明亮如回光返照的背景里。记忆源头,那片奔忙着蒸汽火车的老式时光由此复原。我的火车,勤恳而疲惫地奔走了将近一生,如今已然比我们年迈的父辈更沧桑,却依然以它的庄重硬朗,沉浸于水一样的骊歌声中。嘶哑的面容,仿佛退休前最后一次当班的老司机,深深看我一眼,说,终于要走了。这是最后的,已经没人再要上来了。你想去,就带上你吧。机车开始“嘶”地喷吐白色水汽,弥漫曾经的那种别离的气息。
走上车去。最后一节车厢。这是个令我情不自禁想去投靠的怀抱。然而跨上铁踏步的刹那,我分明停顿了一下,仿佛看见《卡萨布兰卡》。我眼里是否流露了什么,却没有因此回过头去,期望一缕正急急迢递而来的目光。走的只是我,这样的旅程不会有同行者。书香般的阳光往身后的月台拉长一个细瘦的身影,把车窗镀成金色。我在金色里面静静坐下,看月台上曾有过的形形色色的期待与离开,安心地等着去和有我以及没有我的从前相见。又一声嘶哑而亢奋的汽笛鸣响之后我的行程开始了。火车将带着我去寻访心灵的家。这个家或许远在我的前世,被我想起来了,执意要去看它,并且无谓渐行渐远地,忘记今生。
窗外的时光里一个人也没有,旷野无垠。太阳一路向西。季节深了,枝头开始空寂。古铜色的莽原再不会泛起半抹新绿,只能更深,或者被定格,挂在墙上。一如这趟车再不可能途经鲜润的春光。
陈旧的气息固守着一个消失了的年代。空荡荡的车厢里,往昔沉默不语又经久不散。木质的坐位上漆迹零星地斑驳着,再也擦不去的污渍吃进苍老的年轮,空气的味道含混不清,让人想见这里曾经的嘈杂。渐渐地,放眼窗外的喷云吐雾、不同口音的相互攀谈、烂漫的童趣、低低的私语,都随火车一路蜿蜒着,去到遥远而沉静的梦里,冲淡了发车铃响起时窗口和底下月台上以及人们心头,那一幕幕含泪的离散。沉静更让人洞悉别离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们的身外什么时候不在远离。
每一站都有人下去。起初还有上车的,不经意地就稀疏了没有了。而人们还在陆续下去。最后,长长的过道再看不见另外一个人。一切戛然而止。如同梦醒,如同心境的某个时刻。这些人如今都去了哪里,是否安享着目的地的阳光,抑或已然阳光之外。而我还独守着这窗旧旧的夕阳,透过被风月刮毛的玻璃,听往昔咣当作响。
夜要来了。暮色四合,渐渐淹没明亮的时光。我知道我将要去接近我从没有到过的古老的夜晚。夜是另一个世界。车厢里亮起黯淡的灯光,只一个身影在静默中成为冥想。大而圆的月亮让人无法入梦,因为它太近了,太让人孤寂了。这个夜里没有炉火,甚至没有一只可以暖手的茶杯。我于是取来我的相册,用怀念来给自己取暖。老旧的灰黑色的相册,金银两色的照相角嵌满黑白的已然泛黄的记忆。这些都快被暮草湮没的尊贵与美好,再没人想得起。遗忘常常这样地成全着我柔软的疼惜与感激的欣喜。当所有华丽的声音都落幕,周遭除了我的温暖,再没有什么了,再没有围绕。它们如此安静,或许疲惫得去了岁月的梦里,再不知道我的心。这时候我才会把深藏心底的它们取出来,放到眼前,珍爱地看。
到处是从前的香气。亲人们从照片里走出来。还健在的母亲、整个经过了那个年代的上辈子的亲人,不吝把他们的那双眼睛传给了我,在我的脸庞,我的人生里,醒着一种无可违背的使命。他们要我用他们的视野和心境去缅怀一段没有过我的旅程。而我,终究选择了奔驰在心里的那趟与那些景色同样古老的火车来实现。沿着诞生了我的那个蒸汽机车的年代,往回走。
我知道他们此时就在前面的某节车厢里,于是离开自己朝前面去,穿过最深的沉寂,空无一人的时光的甬道。
洁白的窗纱那么妥帖地抹下来,灯光柔和地漫起。典雅的氛围由憧憧的人影朦胧地氤氲开来,让人感受一片精致的光阴金子般沉到底下,而那个时代的目光又从底下浮上来,优雅而安详。歌声温暖地流淌。
然而我终于被最后这道门阻隔在了外面,我不属于他们,走不进去,只能羡慕地看他们。洁白的桌布,咖啡,蛋糕。柔暖的香味融化在他们温雅的神情里,红润的脸庞泛起恬适明朗的笑意。
随着留声机里悠扬出来的乐曲,火车优美地行驶于蓝色多瑙河,穿梭于维也纳森林。车厢里的人们才刚在结婚一周年的舞曲里翩然起舞,年轻的目光如同那时候的灯光,新鲜柠檬一样,如今转眼就摇着雪白的头发对身边的人笑着唱“亲爱我已渐年老,白发如霜银光耀。可叹人生譬朝露,青春少壮几时好……”。歌声里有人笑着下车了,歌声淡了些,却依然开朗地笑着。直到越来越低越来越淡,如梦似幻,黄铜般温暖慈祥的灯光朝着传说渐行渐远。让人疼痛的时光啊!而他们毕竟这么美丽地来过了,雪一样白的寂静深处,并不是谁都能够抵达。
这时候多想放弃满头青丝坐到他们中间去,和他们一样摇着雪白的头发,笑着唱那支美丽的白发吟,舒展的神情,透出历经风雨坎坷之后前尘往事缈然无痕的圆融与安详。
一个个窗口就这样从眼前过去,隐约闪烁的歌声,随寂静清朗的夜色蜿蜒流淌。从前的月光轻轻偎在夜的身上。青白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一声不响地看底下的广寒宫,纯净而苍凉。
总是更喜欢这种苍凉。因为它无法轻易抵达。在这越来越热闹的世上,它越来越深地沉默着自己的厚重。它淤积在人心灵底部,影响着人生的流向,再远,它都不会离开。有天当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便一层层浓稠地漾起来,那么软又那么执著地裹住你,让你出不去,越陷越深,心从此不再浮于表面。
如果遇上位长者,看了这些或许不以为然:你既没有经过,又拿什么去缅怀它们?我不知道。一个甚至谈不上沧桑的人,凭什么想念从前,这么真切地想。那个年代的人如果走到了现在也未必如此眷恋它们,他们定然会更关注所剩不多的握在手里的时光。而我一心一意地想回去,亲近年迈甚至已然远到时光外面的他们。以和我年纪不相称的迷离神情沉浸于李香兰的夜来香、白光的怀念,沉浸于时光倒流的恍惚里,一寸寸清晰地抚摸到它底下不属于我的老旧碎片,如同一个获得重生的人一心想要认归前世的路。这意念很奇特地固执于灵魂深处,我知道那是令我心神宁静的源头,自我有记忆的时候,它们就在了。它们扩展着我无法长成的年轮,直到长成另一个自己,活在另一片时光里。使得我的人生同时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延伸,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一窗窗美丽的浮梦被我复原。我看着泰坦尼克从最深最冷的黑暗里升起,重又一派新气,灯火通明,宾客云集,我想着老人们再也回不去的那个他们不肯轻易流露的忧伤又怀念的年代重新来到眼前,清晰如初。
车经过又一个荒颓的月台。一个身影也没有。而当我蓦然回首,簇新的月台上分明站满了候车的人啊,里面有我见过的、我遥远的亲人。先生们长衫马褂、西装革履,头上或许打着亮晶晶的发蜡;淑媛们有素面朝天,有抹着红红的唇膏,梳时髦的爱司髻,戴考究的小礼帽,着典雅的礼服、旗袍,更远处还站着个穿撑骨长裙、打着蕾丝遮阳伞的美丽身影,以及那位身着深色上衣和白色裤子的信号员,骑着马挥动着并不鲜艳的旗子……他们的目光无不朝这趟火车翘首相望,仿佛焦急地喊:回来,回来,我们还没有上车,你怎么就走了呢……可是定了神再看,什么也没有,依然荒颓的月台,被火车丢在身后。都过去了。世事幻影般掠过。
时光一路安静地旧下去。让我得以在这片安静里做着想做的事情,把或许只属于别人的,没有被他们意识到而遗落和荒芜了的那些空前绝后的珍贵,沿着他们来时的路找回去悉心捡拾起来,在我的温暖里珍藏它们。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令我沉醉。我走的那天,必定是带着它们离开的。为此我执守着生命里的这方安静,比如这冬日寂冷的黄昏,比如无人醒着的夜半。
火车还在往深处去。我的旅程还在不断地丰厚着我单薄的人生。我舒展心里最为细腻柔软的目光来抚慰沿途古铜色的博大,用满怀的温暖眷顾年迈的过往。直到有一天,我的青丝终于被它们堆成霜雪,盛满美好的心脉动日渐微弱,我的火车也老得再走不动了。于是,某个暮草离离的月台将会看着这趟车上唯一的乘客,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安详地笑着从铁踏步上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