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声音是寂静的,如万山拥围的河面,但也有声音,如猝然的一声鸟鸣掠过河面,水面是要起一些波澜的,山谷是要波荡一些回应的。乡村就是如斯画面,在岁月中如水墨画,但总有一些流动的元素,让画面空灵可感。
当雾霭还在飘荡,但晨曦还含苞未放,当许多屋檐还在沉睡,乡村就开始有声音袅袅升起。首先是那千年不变的吱呀一声木门响,乡村就开始打开一天。涌出门洞的当然是年长的脸,妇人或男人,妇人当然主内,在将屋门打开后,就急急慌慌抱柴到灶间,首先将锅灶弄热,这是一家的肚腹所寄。当炊烟开始在瓦楞间爬升,妇人就开始料理院内那些畜生、家禽。一旦将院门打开,一些声音就扑面而来,有时会将妇人打个愣怔。这些声音也会从各个缝隙间漏出,在村道上传播,和其他类似的声音呼应。猪是急不可耐了,哼哼的声没有间隙,鸡也前呼后拥,将咯咯的声密雨样抛下。妇人往往会假装嗔怒地吆喝,都有吃的,干吗叫。其实妇人明白,叫是这些动物健康的标志,如都蔫头耷脑,悄没声息,妇人会急出一声汗的。转身就盛糠舀稻,这些淘气鬼是要侍弄好的,一年的零用钱就在它们身上出。当将这些只会叫的家伙安顿好,妇人的米饭就会热气蒸腾,菜蔬都搁在刀板上,离早餐就不远了。妇人就会扯开嗓子喊,大毛起来了,二红还不起来,快上学了。一边是不停歇的切菜声。哧啦一声菜入锅,瞬间的油香就会袭入人鼻。闻着一阵阵的淡淡隐隐菜香,赖在床铺的孩伢再也无法入眠,喊着妈妈我的裤子呢,我的袜子呢。这边的妇人一边大声应答着,有的还慌不迭地忙着去找。走出屋门的男人一直在外,除了去河里汲了几担水或是收网(晚上下的),余者就在晒场前忙忙碌碌,将锨镐弄得叮当响,或是丢在架子车上,或归拢在一块,倚靠在屋檐下,等会儿拿走就是。男人的声音你是听不到,那些器具的声音就是男人的心迹,重放或是轻搁都是情绪的流露,都是心灵的一种缩影。等男人走到桌前,家里的声音会小许多,包括大嗓门的妇人,能不说的就咽在心里。小孩则胡乱扒几口饭背上书包走了。当红领巾飘荡在村路上,当三三两两的农人推着车或是扛着犁走向田里时,乡村的乐章开始告一段落,乡村的声音归于平静。乡村开始缄默。
日头中天的乡村也是平静的。没有过多的活留待中午干,中午的餐饭也是早晨的手笔,只是让它复热一遍,故而乡村很空阔、很闲适。只有风在巷道中一遍遍无趣刮过,阳光懒懒散散涂洒,乡村微闭着眼。偶尔打破沉寂的是桥洞中三两的谈笑声,炎热下这是最好的歇处,不想午睡的人尽可在这里碎聊几句,将中午的落寞驱赶;如遇暴风雨猝然而至,晒场上是一番热闹的,喊叫声和畚稻声是要如交响乐般混合齐鸣的。当阳光打在晒场上,乡村复归原先的平静。好像一切不曾发生。
夕照渐淡时分,乡村又将开始新一轮如潮的声音。打破这沉寂的是孩子们清脆的喊叫,玉霞烧锅了吗?我也烧了。之后是复制早晨妈妈的声音,刀触案板的声音,吆喝鸡猪的声音。只不过隔窗还有声音在其间回荡,相望的或是对门的都要相互通信息,我炒好了一个菜了,我的饭煮好了。虽然没有照面,但都感觉彼此是快乐的。当最后一抹斜阳收拢,另一波声音加入进来,那是来自田间的声音,牛哞一声声地递送,是一天劳碌的长舒?还是耕耘终歇息后的快乐歌唱?我想都有。妇人的杂语开始一路洒播,只不过异于早晨的厨房话、家里话,今天栽了一亩田腰都累散了,你家的稻子今年长得好,多在农事,多在刚刚结束的活上;男人照例沉默着,只用一亮一亮的烟丝表示自己的存在,或用斩钉截铁地呼唤,伢崽,把这个畚箕拿回去,参与着晚间乡村声音的合奏。当菜香开始飘荡每一个窗棂,乡村的声音开始稀落,偶尔急促冲破夜色的是笃笃斩猪草声,是斥骂孩子的声音,肯定又考了个很羞涩的分,或是打了一个碗。当窗棂的火渐熄灭,当黑暗收拢一切时,乡村就交给无声了。乡村的声音就是那无声的歌。
乡村的声音实际是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如久远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