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助我遗忘,他们只是不明白这个朱红色的日子于我的重要性,即使是穷尽毕生之力,
亦无法变成一抹可以从生命中抹去的痕迹。他们深重的善意,反倒成了最大的笑话,我是那个笑柄。
岁风卷起十一月的最后一抹温热,我始知这终是一个薄凉的季节。韶华盛处,无有繁喜渐盛的光阴
,惟余下且听风吟的惋叹,随云烟散远。而我,终是要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日子,握紧手里的冰水,任有
些话与情感,哽在身体的某处表达不出来。浑身哆嗦。
午后的阳光,穿过古朴的雕花木窗,没有任何生机地铺在床上。
您沉沉地睡在窗下的大床上,或是棉被真的太厚了,几乎看不到呼吸时应有的规律地起伏。心瞬间
像被一个没有形迹的大手紧紧地捏住了,我不敢,亦发不出一丝呼吸。您只是睡着了,像婴孩那样沉静
地睡着。不知心中洋溢着怎样的喜悦,死灰的脸上尚自点缀着粉嫩的红晕。若不是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腐
朽气息,让人直觉这是一个逼近死亡的人。谁能想到,昔日堂堂七尺之身,竟会被折磨成今日的枯藤老
树。苍老难道就是这样可怕?记忆之中犹如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档雨的人,难道就只剩下眼前这个枯萎
的躯壳?我接受不了。
不知注视了多久,您终于悠悠醒转,混浊的眸子闪烁不定许久,终于确信是我,像小孩子一样不可
抑制地激动了起来。终于放下了沉甸甸的包袱,心脏从豁然张开的手掌里发散出璀璨的喜悦。离得很近
,能清晰地看到您枯萎的纹路像纵横在阡陌上的河流一样密集;因为无药可医,您的喉咙里只能含糊不
清地咿咿哑哑而无法准确表达;因为思之甚切,终于如愿以偿后,您老迈的脸上露出隔世的欢欣;因为
癌细胞的无限扩散,您只能赖以流食维持生命,即便是那些绵软的食物,您也只能吃下少许的一点。或
是至亲的人之间的心有灵犀,我瞬间便明白,您真是太高兴终于见到我了。那些滚烫灼人的流食,平常
人难以接受的温度,于您,才会觉得是热的。那些滚烫的流食喝进了您胃里,烫伤了我血淋淋的伤口。
深沉的悲伤与绝望,将所有的喜乐都淹埋,就像紧紧捏住命运的掌心,牢固可靠,挣扎不得。我的
眼眶里藏着一汪泉眼,总在风起的日子泪落成河,为这个季节,您的离去,深埋如许情深。您在这样的
季节离去,长长的水泥阶梯,只留下我凄凉的只影,遍寻不见您的踪迹。您深长的影子,在模糊的视线
里,渐渐远去,抓不住,摸不着,只能任眼泪积下思念的殇。午后的阳光灼烧般的疼痛,我再也无法忍
住自己的伤痛,任悲伤逆流成河。当初怎么也想不到,您接我回家的站台,有朝一日会成为永恒的伤心
之地,我不再敢面对。
如果不是当初您病危,我不会愿意再次踏上那片始终疼痛的土地,生育我的故乡。
我回去的第二天,您便病故了。或许是我恍惚,您去后的表情竟安然满足,像是睡着了。
您是高龄病故,依着家乡的习俗,请了戏班。外面鼓乐声喧天,戏子尖啸的声音时而划破嘈杂的人
群,划过漫漫长夜,唱着一出出悲恸的千古绝唱,刺激着耳膜。屋里屋外,俨然两个世界。一个被喧闹
融化了严寒,一派凡世的虚荣。一个仿佛数九寒天,冷得捂不出一丝水泽。十月末的西北,寒冷刺骨,
窗外凛冽的西北风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在冬月里划出凌乱的步迹。可是,还有什么比得上身心的麻木可
怕?我的全身,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向来灵活的手指,都无法自如的张合。完全身陷在无言的悲伤
里。
暗夜无声,他们都在模糊地忙碌着,不知都在瞎忙什么?世人总习惯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送别远
去的灵魂,以为这是死后的哀荣。殊不知,在强大的悲哀面前,或许只有静默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敬。
真的只有盛大的仪式,才能彰显死者一生的荣耀吗?我不这样认为。可是,人人如此,身在凡尘,你身
不由已。躺在灵堂里的人,除了一具冷硬的躯体,业已向这个世界告别。死亡,对于难以割舍亲情的家
人,是巨大的伤痛。而对于来送别的客人,却赋予这场黑色的送别以讽刺的狂欢。我被强硬地赶出灵堂
,禁锢在冰冷的屋子里。巨大的悲痛,蚕食了我所有的坚强,我发不出一丝声音。数度无声地哭晕过去
。醒来后,伤到深处,又不可自拔地再度哭晕。窗外的夜色一直守着我,看着我的悲恸无可奈何。
入殓、哭丧、盖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阴霾多日的天空,在那日忽然放晴。眼前是无边无际刺目的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刺眼。父亲
单手扶着棺柩,围着四周象征性地跑了一圈,高呼一声“爹呀!”。随后,尺许厚的棺柩一点点地、重
重地合上,预示着一个人的一生尘埃落定。岁月永垂不朽的周而复始,无关其间人事几经始灭。我被几
只强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您永远地、决绝地,断了和这个世界的最
后一点联系。尔后,踏遍天涯,寻遍灯火阑珊,再也不会有您这样一个人,守护我如生命。这就是所谓
死亡,预示着将永远失去一个最珍贵的人,此生此世,永不再轮回。
不知您出生时的景况如何,能在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里与世长辞,想来也是好的。
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勉力敲下这一行文字,不再痛不欲生。
始终以为,我会将您的离去像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一样遗忘。到最后,终不引悲伤。时至今日才明
白,原来您的离去在我的记忆里竟分外地清晰了起来,不知道是刻意的忘记促使,还是我的始终不敢面
对加遽,那一幕幕远去的情景,竟像蒙尘的扇面上的画迹,被眼泪洗净,在依稀隐约里,透露出昔日深
刻的脉络,历久弥新。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懦弱,但凡别人提起关于您的点滴,
我便会不可抑制地痛哭失声。而今日,日光倾城,我被寒冷与悲伤吞没。
只因今日,是您的两周年祭日。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便因您的离去而苍老。
魂梦相牵,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疼痛的名字,原来叫“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