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在城市打工的哥哥带着我第一次坐华联商厦的电梯,那时他在城市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班,月工资500元。为了妹妹能在城市开开眼界快乐地玩两天,二十二岁的他第一次,卸下满身的泥土,换上唯一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带我去乘坐电梯。
十三年后的夏天,我带着他九岁的儿子来到秦皇岛,与父母共同拥挤在租赁的小屋,为的也是这个原因。
“侄儿,你坐过电梯吗?”我问他。
“没有”。
“姑姑带你去乘电梯,好不好?”
“好呀,好呀!”侄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看着侄儿的高兴劲儿,我的心里一阵绞痛。侄儿虚九岁了,但是生得又瘦又小,看上去只像六七岁的年龄,身高只及城里同龄孩子的肩头。离开安静的乡下,来到这个喧嚣的城市,侄儿明显感到不适应,尤其在城里的孩子面前,他很不爱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或衣角,怯怯地偎依着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白胖胖的身影以及快活甜美的笑。我很懂侄儿,他不仅长相像我,就是性格也酷似少时的我。所以我尊重他,从不勉强他叫他投入到城市的人群。
很多年以前,是哥带着我第一次乘电梯。很多年以后,是我带着他的儿子第一次乘电梯。当我故地重游,却已完全忘记了当初乘电梯的感觉。我只是爱怜地拢着侄儿,细心地感受着他在电梯的两端跳上跳下的喜悦,但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是愧疚?是哀伤?还是什么,五味杂陈,到底还是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姑,电梯怎么能自己走呢?”
“姑,刚上电梯时,我当是手得把着两旁木头(护栏),电梯往上一走,差点给我带下去。”
“姑,坐电梯真好玩儿,下电梯时,我恐怕它把我的脚卷进去,赶紧一蹦,就蹦下去了”
说完这些,他咧开嘴巴嘻嘻地笑,露出两颗门牙替下后的一个可爱的、大大的豁口。
我笑着怜惜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小不点儿,真像他的爸爸,我的哥哥。
也就是第一次乘坐电梯的那年秋天,我由初中升入了师范,两个月后,哥哥带上他的300元钱去学校看我,我只记得他拢着我的肩膀陪我在碣阳湖边走了好几圈,他和我说了好多话,但现在大多已不记得了。唯记忆深刻的,却是他穿的那身沾有泥浆的灰色衣服,一双黑布鞋,还有就是那张凹下去的、又黑又瘦的脸。从此那张二十二岁的、又黑又瘦的脸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自从哥哥忍痛放弃学业,就一直在外面打工赚钱,供妹妹读书,给家里还贷。什么玻璃厂、水泥厂、零部件生产厂、建筑工地、蹬三轮、出海……,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为了钱,他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却仍然只是因为钱,而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能改变生活的机会。从此,刚性倔强的他不得不违从了命运。
“姑,你看那儿建大楼呢。”哦,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此时已经走出了商场。顺着侄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大楼正在施工,不知怎么,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刚看过的那部《打工诗歌》集,打工者们用双肩血汗亲手建起了高楼大厦,但这繁华的城市对他们说的却是“请您走货梯,请您走货梯”,想此,心里又是一阵巨痛,不觉得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楠楠,你的爸爸此时就正是干着那样的活呢,正在享受着那样的待遇。”也许,梦与现实,就像“城市”与“乡村”一样,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悲哀!但我什么也没说,也不想说出来,因为侄儿还小,或许说了他也不懂,也或许真怕早熟的他太懂,而去承受少时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带侄儿出去玩的时候,能看出来他快乐得就像一只小鸟,但从商场回来,他又是怯怯的样子,一如一直活在虚幻之中、不愿接受现实的我。难不成多大个人,他的心里,都有虚幻和现实两个世界?但是,又很羡慕孩子,在现实面前,如果害怕了,还可以偎依在大人的身边,而成人,譬如你,我,又该去偎依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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