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上午,妹妹来电话叫我到她家去聚聚。傍晚时分飘起了雪花,没风,纸片似的雪花纷纷扬扬,给荒寒沉闷的灰色天空增添了梦幻般的浪漫生机,也给腊八送来”年”的氛围。
屋里热气腾腾,温暧如春。妹妹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边吃边聊,轻松愉悦,洋溢着纯粹的亲情之乐。席间妹妹告诉我,以前的老邻居昨天猝死,毫无征兆,同床的丈夫早晨起来才发现。妹妹说可能死于心脏病。妹妹唏嘘了一番,感慨人生无意,怪好的人瞬间就没有了。听到熟人的讣闻我心灵上总有种怆然的震动,毕竞生命里有本能的悲悯情愫,特别是听到这位老邻居的噩耗,我极为震惊,甚至很难过......
这位老邻居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还在儿时,她就与我们家为邻,直到 我上学参加工作离开,前后有十多年时间,两家的关系也挺好。我始终为她遗憾,觉得她一生没找对职业,她应该是当演员的绝好人才,样子很象演巴金《家》中鸣凤的王丹凤。但我觉得她比王丹凤更漂亮,清秀的瓜子脸,一双妩媚的大眼,透亮,睫毛长长的,眼眶里蕴着欧洲人才有的很洋气的阴影,皮肤很白,睑颊上经常泛着鲜艳的桃红色,高挑匀称的身材,走起路来富有舞蹈演员的轻柔弹性,腰肢扭摆起来很有风韵。她结婚搬到我家隔壁时,还不到三十岁,是研究所里的描图员,山西人,叫林碧林,名字很有诗意。特爱看书,她看书的姿式很优雅,坐在台灯前,总是左手托着脸颊一动不动,仿佛始终在沉思 。她喜欢穿咖啡色的服装,显得与众不同的典雅高贵,性格极好,热情,大气,脸上总漾着微笑,样子十分迷人。
她能歌善舞,研究所里有文娱 活动绝少不了她甜美的歌声和婀娜的舞姿。她唱的《人说山西好风光》真地道,韵味十足,风情万种,在我小小年纪的脑海里就刻下了山西风光美如仙境的奇特印象,至今难以磨灭。虽然我早已多次到过山西,情景远不是那回事,但儿时生发的意境是难以改变的,甚至我在山西时还竭力在想,可能那美丽的风光仍在我未去的地方。
她特别喜欢孩子,有一种母性舔犊之情的天性,还有一种罕见的天真童趣。夏天的晚上,家家都在平房前的草地上纳凉。垂杨似嫒,明月似鉴,铁栅栏围墙外的荷塘里传出阵阵蛙鸣声,微风中充满青草、泥土和池水的清新。每当这时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安静地围在她家门前的竹凉床边,听她讲故事 。她习惯用白手绢扎着洗过的长发,穿一袭深蓝底碎白花的连衣裙,坐在凉床正中,哄着怀里的孩子,让我们轮流给她摇扇子,她身上散发着花露水的香气,显得异常的清爽、干净。她讲故事喜欢渲染气氛,有时甚至故意吓我们,我至今还记得她讲的“一双软底绣花鞋”里那更夫上楼时惊险紧张的情景。
署假里,她时常带我们到远郊的桑园去摘桑果,吃得小嘴乌黑乌黑,晚上回家大人还以为孩子中毒了,惊慌地问吃了什么?她还常常用大拖拉机 载着我们到水库去游泳,院子里几乎所有的男孩都会游泳,全是她的功劳。据说她和那位开拖拉机的司机是老相好,经常能见到俩人出双入对的。那位司机是给所长开轿车的,人很善良,沉默少语,象俄罗斯人,有一头很好看的卷发,轮廓分明,体格強壮,是名运动健将。
现在想来,她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毫不在意地把二十多个孩子弄到瀚如大湖的水库里去玩水。
她似乎特别酷爱冬天。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和我们推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到冰封的河塘去溜冰,这时她脸颊上的桃红异样的鲜艳,青春的气息激情奔放,夺人眼球,大人们都说她是所里的一朵白玫瑰,有不少男人在讨好她。
但她与丈夫的关系很不好,俩口子经常吵闹,男人动不动就打她,往死里打。丈夫其实很难看,肥头大耳,龇牙,戴一幅玻璃瓶底厚的金丝眼镜,看人时,总要把眼镜取下来,凑前一步,认真瞅对方片刻,好象要确认一件东西似的,院里的人都称他为“翻译官”,是名工程师,在捷克留过学,喜欢穿背带西裤,抽雪茄,不善言语,会拉大提琴,但从不与妻子合乐。
我这女邻居有一特点,每次任男人怎么打,她不哭也不叫,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男人打她时也闷不作声,用一根皮管狠劲地抽。因为没什么声响,而且俩口子打架时门窗都紧闭,所以大家很少发现。而我们两家仅一墙之隔,稍有动静便透过墙壁清晰地传过来。每次听到沉闷的打击时,我都好奇地跑到他家窗口偷看,只能从窗帘缝隙处看到一部分。男人打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有外遇,据说平时她也不大与丈夫同房,所以男人打起来怒火万丈,气愤之极,常常是捆起来痛打,甚至扒光了打。这女人性格也非常倔強,始终与那位司机保持着瞹昧关系。我们那时还小,对此没什么感觉,就觉得喜欢她,经常帮她做事,如搬煤球,做煤球,打酱油,帮她排队买豆腐,买米等,只为了听她讲故事。
我看到最惊骇的一幕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院子里的人都在睡午觉,“翻译官”赤膊上阵,只穿个裤叉,浑身是汗,把老婆的衣服扯个精光,捆住她的双手,恶狠狠地扇她耳光,扇了一阵,不解气,又用凉鞋底照她的下身猛打,直打的她实在忍不住,昂起头狠狠咬住他的屁股,疼得他象被火烙了似地嗷嗷叫弹跳了起来才罢手......
多少年后,当我再见到邻居时,已是双双退休的老人了,一个儿子在德国留学,俩口子好象过得很愉快。奇怪的是那女人一点也不见老,身材依旧苗条挺拨,只是屁股肥大了一些,那双妩媚的眼睛也混浊了,白晰的脸上再也没有鲜艳的桃红了,但却感到越发的老来俏,可谓是风韵犹存。男人已是满头白发,还是那样的胖,不大说话。我看到她总还是很亲切地喊一声“林阿姨”,她也仍很亲热地和我聊家里的事,聊儿子在国外的事,好象有说不完的话......
凝望着窗外漫天飞扬的雪花,我有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如果在一个优良的环境中,人的本质其实应该是江流是雄鹰是蓝天是白云是电闪雷鸣是高山峡谷是宇宙的精灵。追寻美丽,辽阔,纯净,丰富多彩与温暖,这是人的心灵之愿望也是本性之所在。否则人的思想就不可能想得那么多、那么神奇、那么新颖、那么伟大、那么神圣、那么五彩缤纷;人的胸怀就不可能那么广阔无边;人的意念也就不可能快得至今无任何速度可以与之相比拟。所以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人其实就是个小宇宙。可惜我们这儿的环境极大地限制了人的本质特征的完全展示。以她的资质和才情,配之以良好的环境,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她的性格乐观开朗,天性中有爱的情愫,这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人性之善。孩童的时候能碰上这样一位热情洋溢的启蒙者,的确是一种人生的幸运。
窗外的雪花茫茫无际,天地浑然一体。我觉得这雪花是灵魂的物质,圣洁,美丽,而肃穆,来也轻盈,去也轻盈,象人生一样孕于无形,瞬间华彩,又隐于无形......只是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人生,比邻居她们那一代缺少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没有她们那一代有故事了,没有她们有生活的热情和丰盈的人文色彩,也没有她们那一代漂亮,美丽。这绝对是致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