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漫天的雪。
每年“过年”,母亲总是要等我们都回去,一家老小在一起了,然后举行她每年都当作大事的祭祖仪式——在我们村里,这几乎是家庭妇女们每年必须要完成的重要节目,过清明,过七月半,过年。除了祭祖,一年中还有祭灶祭月等习俗。在他们的心里,这不仅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家族的权利与责任。
今年同样如此。而且,今年还有一个特别的任务,我爷爷奶奶的坟要搬迁——听说村里原先的那片坟地规划要改建生态园,所以那些坟要全部迁往长江边的统一公墓——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要请爷爷奶奶“住新家”了。
搬坟是需要在家举行过祭祀仪式才可以的。母亲为了定一个日子等我们回家一拖再拖。先是我们都没有时间,儿子要考试,然后要补课,再往后推,然后是下雪,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直到腊月二十四有空了,人家说二十四夜“过年”不好的,又往后推迟一天:腊月二十五,这是最后一天了,腊月二十六是个黄道吉日,可以去搬坟。
不巧,这天的上午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下起来了。晚饭后,大地已是苍苍茫茫。父亲要回常熟单位,家里所有的男劳力都有公务在身。看着窗外漫天的飞雪,我试探着问母亲:能否过几天或者像别人说的稍微动一下土等以后天好了再搬?
母亲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她看看天,声音不很响亮但我能感觉其中的分量:“应该……不要紧的。”
是的,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个能干要强甚至有些刚烈的女子。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家里非常贫困,只有初小文化的她硬是靠自己的双手支撑起我们这个家。吃苦耐劳,能粗能细。粗活能够跟着那些泥瓦匠做“小工”,拎着重重的水泥爬上高高的水塔脚手架,脚下还依然利索。细活也可以做花边、做缝纫,而且还带领着一帮妇女作为技术骨干到上海传播花边艺术。靠着辛勤的劳作与勤俭,家里从很早以前的草房子矮泥墙,在她和父亲手里,经历了五间平房的改造,两层楼房的升级,还进行了楼房的扩建与再装修,我和妹妹的读书成长成家立业也都有母亲操持。
我知道,这“不要紧”里面,早就写满了母亲坚定的决心了。于是我决定:“妈,放心,不管明天下多大的雪,我们姐妹俩和你一起去。”
母亲虽然没表示什么情绪起落,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宽慰了许多。
在我们村里,有很多人家有儿子的(或者说男劳力比较充足的人家)都已经早早地完成坟地搬迁的家庭使命。母亲一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左等右等等来了一场大雪,心里积郁了很久的愿望实现不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第二天,雪一点都没有停的样子,紧一阵慢一阵地下。地上,已经积起了超过三十厘米的厚雪。我穿上母亲为我特地准备的外套——她怕我衣服弄脏——套上妹妹从家里带来的特大号套鞋,妹妹从家里推来一辆三轮车——妹妹和母亲都不会骑,只有我会骑,我还打趣地说,我从两轮到四轮,没有不会的——逗得她们开心地笑——尽管雪地里车轮子经常打滑,我不得不下车推行,正确地说是“拉行”,一手扶车把,一手拉后面的车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要不是前面有人走过的脚印,拐到墓地小树林的路根本就无所谓路——所有的都在大雪的覆盖之下。
在我们到达之前,其实母亲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她天没亮就起来,——开坟必须在天亮之前,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妥当。我跟着她走进坟地的时候,虽然天已经大亮,遍地雪白还闪耀着灼人的银光,但是,小树林还是显得异样的阴森,要在平时我早就脚下发软了,可是,跟着母亲,走过一个个已经搬空了的墓穴,跨过一堆堆烧过纸钱的灰烬,拨开一束束撩到眼前的松枝,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踏步地,勇敢地走着,而且热血沸腾。
走到爷爷奶奶墓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墓碑。母亲对我说:“你看,这上面的字还是你写的呢。”我一看,十八年前的情景依稀唤起。由于我爷爷去世早,十八年前葬我奶奶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骨灰,后来只拿了一段木头代替。母亲掀开一个水泥盖子,一个覆盖着泥土的骨灰盒露了出来,旁边的盒子里,我爷爷安静地躺着。母亲轻轻地轻轻地将他们再次唤醒:爷爷奶奶,请你们去住新房子啦!——她当然是借我的口吻说的。然后将骨灰盒搬起轻轻放进一个放着一张红纸的袋子,小心地扎好,抱着,走出小树林,放上三轮车。于是,我们娘仨——爷爷奶奶的两个孙女和他们的媳妇一起,带着他们去新家。
这期间,都是漫天的雪。
走出小树林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我伸手轻轻去掸,竟然都掸不掉了——时间长了,都已经结成了冰花。我一阵心软,母亲却笑了:“没啥要紧,别去管它。”
从老坟地到新坟地,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雪大路滑加上三轮车更觉路途遥远。一路上,我们不时碰到很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遇到熟悉的人,母亲总是很主动很热情地招呼,她性格中的开朗热情在风雪中融化着我的心。
一边走着,一边远远近近地聊着,尽管还没有最终到达目的地,母亲很欣慰地告诉我们:“这次我是下了决心了,不管下什么,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好的,要不然要睡不着觉的!”
“我早就看出来啦,所以,这次我也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家庭做点贡献啦!”我趁势表白。
“人家说,这样的天搬坟是最好的,没有太阳,不必考虑人的影子会投射到墓穴中,如果那样的话会很晦气的。”母亲总是会说出很多我似乎永远也不了解的深刻道理。
“哦,还有这个讲究啊,不过这雪天到确实是漫天披麻戴孝的样子,我爷爷奶奶福气大着呢!”我来一下“中西结合”。
一会就到了新的墓地,我们到指定地点处理完了所以的仪式。
走在回来的路上,母亲显得有些憔悴却异常宽慰。我也像完成了一件重大历史使命一样,三轮车在我的脚下变得轻快起来。
尽管,雪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