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扬州的时候,天气还很冷,正是北方的冬天,南方难熬的阴冷季节。那天,上海继细细蒙蒙的小雨之后,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彼时,我已经坐在了去往镇江的高铁上。
列车外,从阴雨凄迷到渐渐转晴,像我的心情,从濡湿中慢慢干燥起来。
关于扬州,最美的是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最恣意轻狂的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似乎等了很多年,“瘦西湖”成为一个梦境中的愿望:杨柳拂堤处,草长莺飞,侬歌软语,娇媚如花的少女,F4一样的少年,弹指间笑意春光里。
不是烟雨绮靡的农历三月,也不是樱花绚烂的阳春三月,更没能腰缠十万贯,未施薄妆,随意挂了件韩式米白半大衣的我不顾天寒地凉、草枯树干执意地下了扬州。
下了高铁,坐的是镇江到扬州的渡船。我没有想到渡口的名称赫亮亮地就叫作“京口瓜洲”。那一瞬间,大诗人王安石的《泊船瓜洲》顺口就被我诌了出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直到上了渡船,才真正明白什么样的距离是“一水间”,3元的船票价,8分钟的航程,扬州就在你抬抬胳膊就可以指到的地方。那一刻,佩服的不是古代的诗人,是古代诗人的脚步。当他们站在渡船之上,那随口而出的何止是诗句,是他们的脚千里万里的行程,是他们的眼千里万里的浮华,是他们的心千里万里的沧桑。
下了扬州,从“京口瓜洲”开始,把从小到大所有学过会背的诗句,能想的都想了起来。于是情不自禁地,对扬州又有了一种另眼相看的情怀,似乎相比于苏杭,更加亲切温润。
扬州的老城区很安逸。以“文昌阁”为中心的几条街道纵横交错,井然有序。街道很宽,两旁有干净宽敞的绿化带,绿化带里偶尔还会有石板铺的小路,让步履匆匆的行人不自觉地就慢下脚步,拐到蓬蓬壮壮的树枝里面去一瞧究竟。如果是春天或者夏天,该会是怎样的绿色?怎样的惬意清凉?
扬州是“古运河城市”,以水为最,以绿为最。尽管在这阴凉的季节,看不到花红柳绿的风景,却仍然处处让你感受到南方的水润恬淡。路上随处可见“风景区指示牌”,早早地看见“公共卫生间”标示牌,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去很久也没有看见,直以为是拐进了什么“竹林”风景区。笑意盎然地在黄绿相间的竹林前照相的时候,才发现这绿竹竟是长在深深长长的一条无名河畔,顺着好心的扬州老师傅指路的手看过去,才发现,卫生间就在你暮然回首的身后。
笑,总是情不自禁地就来,在扬州,没有伤春悲秋,没有愁肠郁结,你只会觉得自己沉浸在一竹一水一亭一阁中的双眼不够用,只恨不得连最基本的生理要求也让别人来代替完成。在那慢慢悠闲的脚步里,辛苦的忙碌、疼痛的煎熬、似乎人生所有痛苦的印记都渐渐淡泊了出去,只剩下眼前,面朝扬州,春暖花开。
扬州有名的风景区很多,我听从网友旅游指南的建议,沿着个园-何园-瘦西湖的顺序进行了游览,其间,最好吃的是“三香碎金扬州炒饭”,最好看的是我心心念念的瘦西湖。
据说扬州文昌阁附近的“三香碎金扬州炒饭”店是唯一一家正宗店。15元的扬州炒饭,不是北方的那种满满一大盘。盘子是长条形的,炒饭占了盘子的一大半,也是满满的;颜色不似北方扬州炒饭里有蛋的金黄,黄瓜的翠绿,但是香菇、虾仁等辅料一应俱全。不知道是我饿极了,还是决心把扬州炒饭的味道牢牢地吃出来,把满满一份扬州炒饭吃得干干净净。饭饱之余,才发觉,小店里很安静,每个来吃饭的人都静悄悄的,或许只有那不抬头的某人和我一样用“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方式填下了这份闻名遐迩的美食。
坐在椅子上静静歇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摆着凉菜的柜台上方挂着大大的牌子,上面醒目地写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这句让我心生爱慕的句子,在一抬眼间就对我扑面而来,还真是有缘。
吃过饭,我沿着路两侧种满了法国梧桐(我是对照书上自己认定的)的淮海路,向个园走去。
微冷的2月,身着灰黄布衣的梧桐静静地站在马路两侧,低矮、粗壮的树干上色彩斑驳,茂盛的枝桠奇曲的伸展着,在不经意拂过的凉风里掠过些微的萧条,些微的荒凉。
我走得很慢,偶尔停下来站一站,马路上人流车马寂然而过,我恍如站在时光的河里,醉在这去尽繁华的梧桐街头,淡淡温暖。
似乎在那遥远的北方海滨小城里,固执而忙碌的我一直用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在坚持着什么,固守着什么,承受着什么,在这一刻,忽然都放下了,只剩下环绕在周围的依赖与信任的宁静。
那原本茂盛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法国梧桐,尽管没有在它最浪漫的时候与我相遇,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它的最美。
个园,最特别的是竹。各色品种,种满了小路的两侧。我的apple手机里照满了相,却又一张张删除掉了,这里,装得下竹影,装不下竹的风骨。个园里还有名的是“四季假山”,我转来转去,好像只看到了三季,有一季,怎样都没有找到。那一点无缘的缺憾,也许只是因为某一个转身太快。
从个园出来,天已经黑了。夜游古运河,是来的路上就想好的。古运河岸边的灯很漂亮,桥栏下、花树顶、屋檐边,处处彩灯闪烁,流光溢彩。在漆黑的夜里,每一个抬眼间的火树银花,每一个凝眸处的灯烛辉煌,都让你不知身在何处,却又在对面熟悉的温暖里,缓缓绽开笑颜。
游何园是在早上,据说刘晓庆正在这里排古装剧《大红灯笼高高挂》,我站在中西合璧的绣楼上,看着火红的灯笼,大红的彩球,想着刚刚路过的“镜花水月”,又一次感觉自己都不真实起来。何芷舠老先生以“寄啸山庄”命名于此,在这红尘里建了这样一处清雅之地,却偏偏于亭台楼阁间、山石水波里弄出“水中花、镜中月”,他是要留住红尘里不可留的这一丝情愫还是要让你清清楚楚地看到,“镜花水月”即便在眼前,终是不可触摸。
带了许许多多的情结,顺着长长的河道,终于走到了心心念念却推到最迟的“瘦西湖”的门口。对着刚劲有力的“瘦西湖”三个大字,一脸倾慕的我迟迟迈不开脚步。
人对某个人、某种东西的喜爱,有时候纠缠久了就是一种情结。我对瘦西湖,应该就有。杭州的西湖无疑是美的,那种飘渺若仙的美,只适合白娘子和许仙相遇,瘦西湖则不然,它小巧玲珑,风光旖旎,所有累了、倦了的人,都可以到这里,找个角落的小亭子,寻处朝阳的绿地,安然地坐一下午。
就像那静静在湖边搁浅的画舫,就像那在岸滩上交颈卧睡的鸳鸯,就像那曲折迂回的石桥边石上的清泉 ,好像这里,每一处都安然,每一步都凝固了岁月的烟尘,可以清澈地倚靠、沉睡。
瘦西湖里的人很少,缠绵悱恻的爱不适合这里,轰轰烈烈燃烧的爱也不适合这里,这里恬静、温润,就像那个梦里来了千回百回的男子,儒雅的微笑,干净的裤脚,看不到一点红尘里的蒸熬喧嚣。
这里是适合相伴的。我看到孝顺的女儿扶着满头白发的母亲慢慢地走过清泉上的木桥;看到年轻的母亲悠然地走在刚刚冒出新绿的草坪小路上,她跌跌撞撞的小女儿在前面找着手臂奔跑;我看到那一对花季少男少女在茂密的树林前温情脉脉的相拥而笑;我看到瘦西湖 ,敞开他的衣襟,轻轻地拥我入怀,用他弯弯的石桥、高高的石牌、绿茵遮盖的九曲廊回承载我满眼的新奇,每一步的神秘,我从未来过这里,却似乎从未离开过。
瘦西湖很长,步履随意的我走得并不完全,却不遗憾。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风景,不是为了照相留念,只是一定要来看看它,如此而已。
我尽情随意地在里面游荡了一下午,坐了四面环树的凉亭,读了随处可见的对联,想起“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想起“沙暖睡鸳鸯,春风花草香”,想起“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想起“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想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想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想到文人墨客,千古风流,烟波浩渺处,风采依旧。
而我,一个已过青葱岁月的女子,在十指纤纤的苍白里,在瘦西湖千年不变的夕阳里,带着扬州沾衣的古韵,在这里,小眯了一下午。
离开扬州的时候,没有惆怅的离愁。坐在温暖的高铁上,我想到的不仅仅是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繁华,还有北方古城里温暖干燥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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