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下葬的第二天,三妹打开了那个母亲用了66年的长方形箱子,拿出一个整整齐齐叠着的蓝布包,递给了大哥,说是母亲留下的。大哥慢慢地打开,蓝布里还包着一层红布。再打,里面是一张用红纸写的“分书”(家族分家时写的文书),一个房产证,一个户口簿,还有一张1万元的存折。每一件,都散发着一股香味。睹物思人,我们兄弟姊妹又大哭了一场。
母亲曾多次跟我们讲过,她家里姊妹5个,共7口人,仅有不到二亩薄地,还十年九歉收,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无奈,12岁那年,我姥爷姥娘一狠心,就把她送到了我奶奶家,做了“童养媳”。那时我父亲才13岁。我爷爷27岁意外去世,奶奶23岁开始守寡,父亲被送到青岛一个亲戚家学做木匠手艺。奶奶只好把母亲当做闺女养着。母亲16岁与父亲圆房成了亲。按我们家乡的习俗,闺女出嫁,娘家是要发付一个箱子的。可奶奶穷得叮当响,实在是做不起,只好拿自己娘家发付给她的箱子,给我母亲做了陪嫁。
我对这个箱子是不陌生的,打小的时候就见过:长有80厘米,宽约40厘米,高也就60厘米。外面漆的是枣红色。打开箱盖味道很香。稍大一点儿,我知道了,箱子是用名贵的樟木做的,结实耐用,还不怕虫咬。记得当时箱子是用一把铜锁锁着的,钥匙只由母亲一人掌管。母亲要开箱子了,见我们在眼前,她会打发我们去做一件事情,等我们走开后,母亲才开锁。我对这个箱子,就更加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有时想闻闻箱子里的香味,到处找钥匙找不到。多年以后我问母亲,当时把钥匙放在哪儿了?母亲狡黠地一笑说:“就放在鞋子里面,可你们谁也找不到。”母亲说,那时候家里有10口人,我们姊妹7个齐刷刷地长,家里年年缺吃的、少穿的。为了一家人能吃上饭,母亲就偷偷地贩卖起布票来。那个年代,贩卖布票属于投机倒把行为,况且,母亲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党员,还在村里当着干部。要是叫上级知道了,那可是要开除党籍坐牢的啊。母亲哪能不慎之又慎呢?
上世纪70年代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们村粮食收成还算不错,每人每年能分到120斤小麦,加上玉米、地瓜什么的,也基本够吃的。那时生产队有个规定,不想要那么多玉米的,可兑换成地瓜,1斤换5斤。记得母亲每年都只要一半玉米,其余的换成地瓜。地瓜除了供人吃,我家每年还能喂两口大肥猪出栏。到了腊月,母亲就会打开箱子去赶集。过年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能穿上一身新衣服。但我多年没看见母亲给自己和父亲添一件。那年月,不是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很少能吃上一顿白面饽饽。但我记得,每年开春时,母亲都会托常赶集上店的邻居,捎上一袋小麦去卖。邻居回来后,母亲就会打开她的箱子。听母亲说,有次邻居带回来的是19元钱,她又找人借了1元,凑足20元放了起来。5天一个集的空当,她偷时间掐草编,到集日卖了还人家。起初,不知世事艰难的我,对母亲曾有过怨言。可到了1975年春,我家准备盖房子时,大队竟然一下子批了6间房子的宅基地。哪有钱一下子盖6间房呢?父亲和大哥犯了愁。母亲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捆捆10元、5元、2元、1元的现金。父亲数了数,总共是1500元。父亲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眉眼都在笑。大哥恣得大嘴咧成了瓢。我知道,没过门的大嫂,要等有了新房子才答应结婚,大哥正等着盖新房娶媳妇呢。有了这些钱,加上我家菜园里的几棵梧桐树,还有拆旧屋跟生产队兑换的土坯、麦秸草,刚入夏,就盖起了6间新草房。母亲的箱子里,又多了两本崭新的房产证。第二年,大嫂就进了门。又过了不久,大哥分家单过,母亲用一个房产证,换回了队会计用毛笔写得那张分书。
后来,二哥和我先后入伍,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整劳力。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早晨到生产队挑粪,晚上抢着浇地、喂牲口。准许公开做买卖后,母亲大半辈子都没骑过自行车,快60了,又学会了骑自行车,到四乡八疃收购猪皮,经常是到了半下午才吃晌午饭,有时饭还没吃饱,就在炕上睡着了。那几年,我发现母亲开箱子的回数明显地多了起来。1984年,二哥准备结婚时,家里又盖了7间新瓦房,我们弟兄4个全都有了房子。我和二哥进城上班后,父亲和母亲仍住在他们的旧房子里,怎么也不肯住进我们的新房。
父亲患病的两年时间,前后住院5次,花去医疗费2万余元。父亲最后一次出院后,母亲打开她的箱子,拿存折取出1万元,对我们说:“住院费,我拿一半。你们在城里买房子也正用钱。”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拿出5千元为父亲办理后事。帮忙料理亡父丧事的王爷爷说,你们的母亲,可真是个明白人。之后,我们多次商议让母亲到城里住,母亲就是不肯。给她的零花钱,总也不舍得花,都存到了银行,存折还是放进她的箱子里。母亲到了老年,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有位老汉操劳了一辈子,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临咽气,他把三个儿子都叫到跟前,让每个儿子都看看他手里有什么?三个儿子都说爹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老汉说: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说完,老汉就闭上了眼。我母亲发病时,一下子便倒了头,连句嘱咐的话也没来得及对我们说。
母亲离开我们快3年了,那个樟木箱子依然摆在原先的地方,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可打开它,香味依旧是浓浓的,那是母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