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记事时起,所感到的就是母亲的艰难和家庭的贫穷。
听母亲说,我的生父病故时,我还不满周岁,我上边已有一个姐姐和哥哥。父亲得的是肺结核,他是医生,却只打了两次链霉素,就再也买不起这种药了。临终前,父亲还紧紧地握着打过药的空瓶子,舍不得丢弃……他反反复复叮嘱母亲:“孩他娘,我死后,无论多难,都要把孩子带大啊,不要把孩子给人家啊……”母亲以号啕的哭声答应下来,父亲才瞑目而去。
为了不把孩子送人,母亲和我的继父,一个也是家贫如洗,不,是一个连家也没有,唯有一身力气的搬运工人结婚了。他们的结合,虽然给全家带来些许的希望,却仍然改变不了家庭的贫穷。全家的日子全靠继父的苦力维持着,常常是盖锅不掀,下顿接不住上顿。往往是天还不黑,母亲便搂着孩子睡觉。可是,“人是一盘磨,睡下就不饿”的俗语并不灵验,孩子饥饿的哭声,使黑夜更难安宁。有一年冬天,大雪扑门,继父出门在外回不来,家里粒米没有,灶膛里一两天都没有火星了。天还没亮,突然响起了打门声,是街道办事处的人从邻居的议论里知道了我家的情况,送来了两块钱。
母亲接到这两块钱时,绝处逢生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
渐渐地,姐姐、哥哥和我都先后到了上学的年龄。穷人家长大的孩子要不要上学也是那时候的父母们常常作难的事。母亲在这个问题上是怎样想的,无人知道,或许,她心里也思量过、犹豫过、痛苦过,但她留给我们的印象则是连一丝的犹豫也没有。她好像是不假思索,也不需要思索,只是顺理成章把我们几个送进了学校。然而,这一看似平常的举动,让我今天回头去看的时候,却深深地感到,母亲的这一作为是何等的果断、明智和关键!如果母亲不让我们上学,也不会有人去责怪她,然而,我们姊们一生的命运必将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甚至于她也有她的性格缺憾。然而,仅凭母亲在无论怎样的艰难始终义无反顾地支持儿女们上学,就是一位普通妇女平凡中的不凡,就足以让人终生感恩。
我们的上学,更使穷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有一个冬天,哥哥在课堂上饿得瑟瑟发抖,脸色青黄,被细心的老师发现了,连忙找口馍给他吃,并送回家来。母亲为此大哭一场……
到了我上学以后,更是缴不起书钱和学费。有一个学期,我用的就是哥哥的旧课本。但学费还是要缴的,学校里一次次地催要,逼得我天天和母亲闹。有一天,着急的母亲被我闹得恼羞成怒,追着打我。我逃避着,围着母亲打圈跑。母亲追不上,只好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然而,母亲仍然没有让我们辍学的念头,似乎本来就不该产生这样的念头。她从来认为供我们上学,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
在我一生中,同样不能忘怀的是,母亲带着全家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接连不断地举家迁徙,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搬家,就是我家最大的不幸之一。
我家没有家,确切地说,是我家没有自己的房子。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家是在小城(秣陵镇)祖师庙街路西的一个院子里,什么房子已忘记了,记得清楚的是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枣子的形状极像小辣椒,红红的,很甜。院子不远处是一个大坑,名字虽然土气,风景却是美丽的,特别是那一坑茂密的、柔韧的、随风起伏的芦苇,有时发出撼人心魄的呼啸声,颇为壮观。
第二个家是在小城老剧院围墙外又一个大坑北沿的几间旧房子,房子是土墙、草顶,很矮。值得怀念的是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和一丛扁竹。无花果树的叶子大而粗糙,不及那一丛扁竹可爱,又宽又扁的叶子很光滑,像宝剑一样。我对这两种植物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有趣。而至于为什么搬到这里来,我因为年龄小,不知道,不懂得,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别人要你走时,你就必须搬走。
第三个家也是在老剧院围墙外,但靠大街的一个小院里,能记住的还是树,是一棵石榴树,开花时节,一片火红。
第四个家是搬运站大门口西边靠大街的一排土房里。这一排房子更矮,举起手来可摸到房檐。更怪的是屋子里的地比院子里的地还低,像个洼坑。据说,这原来是一排简陋的工棚。
第五个家就是秣陵北边老城墙外的一个叫做吴场的村子了。这一次搬家的背景就是“大跃进”时期的居民大下放。我家下放到了吴场,住在一个农家院落的东屋里,北山墙向外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只好用两根檩条撑着,让人终日提心吊胆。不久,我家又被下放到更远一些的祁庄。这是一次最远的搬家,搬家之苦、之烦人,在这一次迁徙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因为我姥家曾经阔绰过,后来虽然破落了,但留给母亲的还有大小八仙桌、罗圈椅、卧柜、水缸一类的大家俱,搬家时就成了难题。继父常年在外“低头拉车”,搬家的艰巨任务就由母亲一人承担。我们几个都小,帮不上忙,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搬家公司。母亲看着这一堆成了累赘的家具,由发愁生出怨气来,竟然砸毁了罗圈椅一类笨重的古董,又扔掉了一些一时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然而,剩下的东西,凭她之力,仍是奈何不得的。最后还是祁庄派了一辆太平车,一路上叮叮咣咣、颠颠簸簸地拉走了一家的家当。在祁庄住得更差劲,是一间更低矮的草房。一天傍晚,大风陡起,草房顶上的麦秸被旋风卷走大半。母亲看着这一惨景,心里的悲惨可想而知。
在乡下住了一年,又返回小城。真是天不弃人,恰巧继父所在单位的后院,有两间孤零零的不折不扣的工棚尚可遮风挡雨,我们便搬了进去。不久,这两间房子又坏得住不下去了,母亲无力修补,大概也没有想到过修补,只有再次搬迁,别无他途。
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又在小城老城隍庙院里找到了两间空闲的廊房。这庙可真是古建筑,砖墙瓦顶、四角挑檐,在孩子们眼中颇为雄伟而神秘。住在这里,不再忧愁风吹雨打,我觉得很开心。戏剧里常把剧中人无处存身,住在破庙当成典型的悲剧因素。由此可见,我家住在庙里,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只是那时我年幼无知,体味不到。
在庙院里又没住多久,街道要来拆庙,我家又要搬迁了,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搬迁了。这一次搬到秣陵北街一家的两间瓦房里,当然还是暂住,不久又搬到了西街。就这样,搬来搬去,居无定所,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直到1975年的春天,我们全家才在姐夫的帮助下,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三间房子,从此结束了漂流的日子。
住在自己的屋子里,感慨地回忆起搬家岁月的情形,才更加深切地体味到那时竟然没有体味到的苦难和悲哀,真是难以想象!母亲,一个柔弱的女性,维系着、带领着全家,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走过了苦难,走过了风雨……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对这一切有过埋怨和诉苦,默默支撑着这个家。
孩子们大了,母亲却老了。老人好怀旧,母亲有时和我聊陈年旧事。我却嫌她唠叨,没耐心去听,借口忙,一走了之,留下张口欲言的母亲在失落的屋子里……
母亲去世后,妹妹从她枕下找出一个钱包,里面有4张崭新的票子,每张是50元的。妹妹告诉我,这是母亲攒下的零花钱,让她换了整的,准备在她的二孙子结婚时给新娘子的礼钱。
啊!母亲,你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啊……我紧紧地捏着这4张崭新的票子,好后悔,好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