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鄂尔多斯高原,泛着一股股透心的凉意。矗立在街道两旁挺直的梧桐树,一个个都像佝偻着的老人,萎缩着身体不屈地向着北边吹来的凛冽的冷风抵触。梧桐树是过多的留恋夏日的季节罢了。冬日里就算有再养眼再妩媚的景致,对于日日夜夜辛勤执勤的梧桐树来说,都似乎是不入眼的。紧接着,雪白的浓霜就在某一个夜幕降临的晚上亲临大地布置整个冬天的开幕式。广场上枯黄的小草经过浓霜的“抚慰”之后,像岁月叫醒了痴迷的老人一样,开始在闲闲散散的日子中打瞌睡了。大路上行走的满载着大白菜的卡车多了起来,司机们满脸堆着愉悦的色彩听着从喇叭里传来辽阔的大草原上一声声欢快的马头琴琴音。鄂尔多斯高原上生活的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涌现到菜市场采购成熟的大白菜了。大白菜要经过一番繁琐细致的程序最后才能当做冬日里饭桌上甜美可口的酸菜。或许是高原的冬天在过去由于地理的缘故,能吃上的蔬菜少之又少,便形成了腌制酸菜补充冬日食量的习惯了。而时至今日,社会的发展让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也能在冬日吃上各式各样的蔬菜,而留下来腌制酸菜的传统却没有因此而断绝,反倒是日渐形成了鄂尔多斯高原上初冬必做的营生。
我便想起安宁地静卧在黄土高原腹地上的那个小山村李家焉了。
初冬的暖阳和煦地照射在李家焉苍白的村碑上,一缕缕淡红色的云彩慵懒地浮游在空透的天空中。枣树脱光了浅黄色的衣服羞涩地站立在山坡坡上,几只绵羊低着头啃着淡绿色的干草。放眼望去,一片苍茫的空灵像是潜行的苦行僧一样孤独地爬行在赤裸的黄土梁上。唯一带着鲜艳颜色的山枣子,在陡峭的悬崖上随着偶尔吹来的风入神地舞蹈。偶尔一只携着红得发亮的尖嘴老鹰,踅回在蔚蓝的天宇中,随即便抖动着暗灰色的翅膀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李家焉的初冬就显得更加的寂寞了。枣树干瘪的叶子窝在背风的沟岔里面,枯黄的莠草就迎着风和着山羊的咩咩声与枣树叶子探讨初冬的故事了。不算宽阔的坝田上,被收拾起来的玉米秆子一根挨着一根依偎在一起,像是坐落在高原上一个个颓败的城墙瞭望台,二三十步的间隔,就出现一个。猫呀狗呀的横行在玉米垛之间,这里俨然成了他们游戏的童话乐园。记忆深处的此情此景,在繁琐的城市生活中,却如此清晰而逼真地闪现在我的视线里。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后,我是那么决然地迈着昂然的步伐走出李家焉,去盲目地寻找属于我向往的地方。而如今,李家焉留在我心中的镜头,却要在苦楚的记忆中努力的寻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李家焉的印象,会随着我越来越远的方向变得模糊,变得恍然。而当我再一次看到鄂尔多斯高原上熟悉的带着它的味道时,又一次的陷入长久的思恋。
初冬的这个时候,是种植在背洼洼上的胡萝卜收获的季节了。我看见父亲娴熟地将生长在地上的极其漂亮的胡萝卜拔出来放在箩筐就迅速地投入到拔下一个的循环动作中。粉红色的胡萝卜像一个个跳跃的活泼的精灵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用柠条编制的箩筐中,它们或许在高兴地感激父亲在寒冷的西伯利亚寒流赶来之际将它们收回去。父亲吃力地拉着沉重的平车艰难地前行在狭窄的土路上,汗水顺着背心的模型在他衣服外渗透出来。父亲的脸,跟脖子红在了一起。我撅起屁股狠劲地推着平车。父亲粗粗的喘气声,跟谁家的犬吠融洽地交合在一起。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难忘的画面呀!
满载着胡萝卜的平车停靠在院落的时候,夕阳暧昧的暖色已经渐渐爬上光秃秃的山头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娜娜地生起来一股股灰黄色的烟雾。李家焉瞬间就进入了短暂的热闹。孩子们穿上厚厚的袄子,手中紧紧攥着向日葵秆子从东家跑到西家,又从山底驰腾在山头。漫山遍野无序的吼叫声在炊烟弥漫整个村子的时候响彻起来。孩子群中,一个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小男孩,手里却意志坚定地拄着向日葵秆子在向晚五光十色的余晖里朝着即将陨落的夕阳肃穆地张望。这个小男孩,就是小时候的我。我全然不顾家里将胡萝卜拉回去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入到娃娃军中,号令山野。有些时候,我们就驰骋在种过洋芋的田地里,两只眼睛像涂抹了光彩一样仔细地搜寻着遗落在洋芋蔓子中的洋芋,随后便生起一堆堆篝火,将洋芋放进去烧着吃。往往洋芋还没烧熟,旷野里就传来了杂乱的喊叫声,不是东家的喊孩子回去就是西家的。于是乎,立即将滚烫洋芋装在衣兜里,顺着随着山势修筑的梯田往下跳赶着回家。
母亲正坐在院落里拿着刀子将胡萝卜的根须一根一根削掉,父亲就蹲在门台上,埋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着味道呛人的旱烟。母亲见我回来,赶紧让父亲将锅里蒸的几块窝窝拿给我吃,我能闻见,锅里又煮的是我最不喜欢吃的高粱米儿稀饭。母亲知道我不喜欢吃高粱稀饭,就将蒸的几块玉米面窝窝都给我吃。母亲要赶时间将堆在院子里的胡萝卜的根根须须都处理掉,还要将萝卜切成长方体状的长条腌制。那时候,院落里的大白菜,也依着太阳的方向码放在宽条子石板上,一排排,一行行,像队列的兵种,在等待父母的检阅。等阳光将大白菜的水分吸收的看上去奄奄一息时候,母亲就又要忙碌着腌制酸菜了。而为漫长的缺乏食物的冬天腌制几大黑翁酸菜跟胡萝卜的前提,是需要大量的块盐(乡下人称大粒盐为块盐)。那个时候,父亲总要提前去10里路开外的镇子买一袋从镇川堡贩回来的大盐。我跟父亲在背洼洼阴潮的凹地里拔萝卜时,母亲就与妹妹在村西大槐树下的石碾上碾盐了。石碾在初冬是最忙碌的时候了,每家每户都要在其上面碾大盐、黄豆、小米。石碾与村民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了,长期以来,石碾已经被勤劳的人们神化成白虎的象征。每每到除夕、端午等重大节日,人们都怀着虔诚的心跪拜在烧着香的石碾前面,真诚地祈祷来年是个丰收年。石碾旁那棵硕大的大槐树,不晓得现今怎般模样?多少年了,是否依然敬业地守候在石碾的身边。
而如今,父亲已经带着他没有完成的夙愿永远地离开了我,孤独地留守在那方属于他最终归宿的土坟里,任刺骨的寒风簌簌地从他的身边黯然地刮过。父亲的离世,像一根冰凉的马鞭一样,紧紧地催促着母亲走上进城务工的道路。在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跟精神压力下,匆忙地为我赚取一笔笔天文数字的大学学费。而李家焉的记忆,也由此划上了一个沉重的不舍的省略号,像是停靠在空明的苍穹中的那轮悬挂在石碾旁老槐树枯梢上皎洁的明月……
我停靠在数百里之外初冬的鄂尔多斯高原,荒凉的北风像怒号的浪涛一样日夜扫荡着这个毗邻毛乌素沙漠的小城。我在从记忆中努力地搜索着关于李家焉的初冬的往事,往事却如同一个个清晰的真实的幻影,出现在我的枯燥的瞳孔里,显得那般无奈、苍茫、无助、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