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拥有一间属于我个人的房子——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绿野里,它和泥土一样的颜色被蓝天衬托得似金如玉,像一座方圆几百里都能看到的教堂,独立地静默在庄稼与树木之中,而里面除了一只小火炉和一张床之外便一无所有,我每天除了喝茶、烧饭、静坐、睡眠外再无所事事。
——这仅仅是一种愿望或幻想,真要有了这样的生活,我可能还忍受不下去。
我住的是公家的房子——这是为公家干事的人所能得到的一项最大的待遇,许多人对此羡慕不已,可我总觉得住在里面不够自在。
我住的房子在一栋楼房的结构中,与其它房子相互隔开又存在着关连。当我关起门窗时,外面的各种嘈杂声变小了,这间房子便更多地属于了我自己;当我打开书卷还未深入其中,上下左右便传来了唱歌、或吵架、或在墙上钉钉子、或挪动家具的声音。一会儿,有人敲门来谈工作,一会儿,又有人来收电费、水费、垃圾费等。水、电、暖都与别人家的联在一起,并联进了一个更大的“网罗”之中,不免要受到各种影响和牵制——有时别人家的线路或管道出了毛病,就有人到我家来查,一查就是半天,最后自己还得收拾弄乱了地方。若与邻居处不好关系,他把自家的所有盛水的容器滴满,然后关住水闸使你几天没水用。我尤其怕住一楼——光线暗,虫鼠多,受外界干扰大,压抑感强。我曾住过一楼,有一次不知上面哪一家的厕所堵住了,屎尿都从我家的厕所冒出来,我下班后打开屋门,满房子臭气熏天,把整个地毯都泡在屎尿里了,我和妻子清洗了好几天,结果半年之久房子里都有臭味,直到现在我写到这里,好象还能闻到那股臭味。楼道是公共的,院子是公共的,当我打开门窗,自己的房子似乎就不成为自己的了——各种嘈杂声随即而入,充斥其里,使我只好把录音机音量放大,压住各种嘈杂声——这样做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也许是受了自己生命内在之“自卫机制”影响的所为。
现代建筑有一个显著特点:外观看来高大而里面的天花板却压得越来越低。现在我住进一套新房,几乎一伸手便可摸索到天花板,听说尽管这样,还是没有严格按规定办,还应该再低一些。一年多来,水、电、暖均不正常,早晨起床后正需要水时没有水,夜晚正需要光明时突然黑洞洞地一片,冬天的暖气时热时冷——热起来大家一起热,冷起来各家各户同时受冷。在搬进这套新房时,尽管我增添了一些新家俱,但有一些旧家俱我还是舍不得扔掉,因此屋内的空间显得更加狭小。无事的时候,总想高歌儿声,可有一种压抑感而吼不了来。孩子在家里到处被磕磕绊绊,真使人操心。我非常喜爱自己的孩子,但常常也产生厌烦——他是一个很不安份的“小家伙”,到处乱蹦乱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拿来什么,把屋子里搞得混乱不堪——我在前面收拾,孩子在后面捣乱,好象用一辈子的时间也收拾不好一间房子。梳妆台上堆满了各种画妆品,妻子一天几次在那里涂红抹粉,左顾右盼。她的唠叨比孩子的捣乱还糟糕,我刚刚拿起本书,她就让我陪着她逛公园或上街买东西,有时气得我不免要发火,但吼过几声后还是得把衣帽整好,带着她和孩子到外面的世俗生活中去……
——这就是我自己的房子——我的灵魂我的内心的房子。人一辈子都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度过的,但怎么也无法使自己的房子保持安静和整洁。必须承认,我们从来没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因为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意识,都是世俗生活、本能冲动、文化传统与各种说教相互交揉而成的杂物,是我们最自我欣赏也是最该被自己抛弃的破烂。我渴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端坐在自己的房子里,静听生命处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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