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的概念非常强烈。步入中年,家的概念有些散淡。母亲走后,这家就似乎没有概念了。
刚生下地,没有记忆,等有了记忆,那是三、四岁的事了。
家是三间西屋,土坯垒的,房顶是整齐的麦秸秆铺的。西屋,坐西朝东,不向阳,因不是主房。主房是堂屋,坐北朝南,挡寒风接阳光。这堂屋归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走得早。人走了,房子空了几年,属老房子,年久失修,先是漏雨,后来就一部分一部分坍塌了。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家就是西屋。西屋北间一张破旧的木床上,曾经留有我童年的记忆,或者说有些零碎的记忆。我以为,这些记忆随着年代久远会被风化掉,不曾想,年纪大了,有些记忆就如同吹糠见米似的反倒清晰了。
我的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是老大。父亲也走得早,时间大概就是我四岁的时候,好像是春天。现在人都特喜欢春天,万物复苏,满眼飘绿,花儿朵朵惹人疼爱。迎春踏青,拍照留影,无比惬意。但五十年前怕春天,有一句话说的就是春天,这句话叫“青黄不接”,意思是上年的粮吃完了,当年的粮还没收割。饿死人都集中在这个可爱而又可怕的春上。父亲就是在春上与我们告别的。浮肿的身子就是躺在西屋南间的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咽了气的。
后来我们大了,哥哥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了,这时候西屋的山墙恰在一场大雨中垮了一半。母亲下决心领着我们兄弟盖新房。我们兄弟都富有激情和向往,有了新房,哥哥不仅可以找对象娶老婆,我们也需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这栋房子就在爷爷奶奶住的堂屋的原地上重建。这三间新的堂屋倾注了我的热情和汗水。我和哥哥一块到平顶山拉煤,我用十七岁的还不怎样坚实的肩膀拉上了近千斤的板车,我用尚未长成的双腿好几次丈量了从平顶山到故乡这百多公里的路程。我和兄长一块摔泥巴,打砖坯,我和哥哥一起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冰冷的河床上挖黄沙……这堂屋终于立起来了。西屋拆了。另盖一偏房做为灶房,院里挖一猪圈,圈内掏一粪坑,砌了院墙,建了大门。
这是我对新家的概念:一个简陋的小院儿,一所堂屋,一间灶房,院里一棵驼背老头似的枣树,两棵榆树,四棵梧桐。
两年之后我穿上了一身绿色的军装走出这个小院,坐着火车向南,然后换上轮船逆长江而上,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以连队为家,以军营为家,以四海为家。一首歌唱得好,“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部队调防,工作转换,住所不停地在变。这些住所只是工作之后的歇息地儿,我没有把它们当成家。再后来,虽然无所谓立业,却还是成了家,因为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在外面不论搬了多少次新家,都不能取代故乡小院里的家。还有一首歌唱得好:“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岂止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年过节的时候,幸福和喜悦的时候,悲伤和寂寞的时候,无聊和彷徨的时候,都会想家。家有不少,最能唤起思念和温暖的,还是生育我养育我的那个西屋和堂屋。
后来兄弟分家,各立门户,堂屋也拆了。哥哥又盖起了漂亮的平房,母亲跟着哥哥住。虽然这宽敞明亮的房屋对我来说有些陌生,不像西屋和堂屋有归属感,但这房屋里住着母亲。俗话说,母亲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因此对我仍然有很强的吸引力。但是有一天,母亲也离开了人世。
母亲逝世一周年,我回去祭奠老人,我住母亲住过的房间,房间的摆设没有动。夜里我睡在母亲睡过的床上,虽然母亲不在了,但无论睁着眼和闭上眼,母亲的影子怎么都还在眼前,我想,母亲灵魂还在。我用手抚摸母亲用过的一切用具,犹感母亲温润的手。虽然母亲去了天堂,可这家的感觉都依稀还在。
但是,又过了一个春上,我再回到家里,却发现母亲的房间已成了侄儿的新房。房间里焕然一新,我站在那里,打量着喜上眉梢的年轻的侄儿和侄媳妇。墙壁被粉刷得雪白刺眼,再看看满屋的衣柜和家电,母亲的痕迹一丁点也没了。就在那瞬间,我出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晕眩,之后家的概念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接着,我到哥哥、姐姐、弟弟家里走了一趟,母亲生前也都在兄弟姊妹家里住过,我试图去寻找家的感觉,结果却找不到。于是,我一个人悄悄来到母亲坟上,跪在坟头与母亲交谈了良久,我释然了,我懂了,家,被母亲带走了。
回城后又开始忙碌工作,但闲暇之余,关于家的概念这个话题时常从脑际掠过。春节前我陪一个工作组到开发区调研。那一天大雪纷飞。一个偏南方的城市一年难有一两场像样的雪,这场雪却下得这般凶猛,这般巍蔚壮观。搬迁户都是郊区的农民,为了政府上一个大的工业项目年关搬家。装满家具杂货的汽车和拖拉机顶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开向几公里外的安置点。突然从车上跳下一个中年妇人,这妇人跳下车后哭喊着扑向已经搬成空壳的老屋,在老屋前这位妇女“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喊了一声“我的家啊……”便泣不成声。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的热泪夺眶而出。
橘黄色的挖掘机矗立在老屋的旁边,机手就稳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只要发动机一响,要不了一支烟的工夫,这位大姐魂牵梦绕的家园就将化为乌有。安置的新房肯定要比老屋强许多,但新房里没有她童年、少年的记忆和欢乐,没有梦,没有故事,当然也包括没有过日子的艰难和辛酸。新家虽然很好,但少了这些东西,无疑就是一个物质的外壳而已。
我完全理解这位大姐此时的心情,等她哭过一阵之后,我们走上前去,把她搀扶起来。这时候不需劝慰,一切语言也许都是空洞的苍白的。这位大姐不经意中看了我一眼,我断定她从我面部表情和眼眶里饱含的泪水中,察觉到我对她的行为是一位理解者,同情者,她便吞咽了自己的哭声,十分克制和配合地回到了汽车上。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开了,她回过头,深情地看着老屋,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是痛苦,是一种什么呢?琢磨了半天,噢,应该是怅然若失的神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