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傍晚,当我疲惫地回到住处,发现门虚掩着。一股久违的欣喜袭上心头:珍妮回来了——真的,身着洁白的衣裙、已经长大了的美丽的珍妮,此时正安静地坐在屋里,一张张地翻阅着我的画。
“这不是真的!珍妮,你真美,你长大了!”
“当然。我一直急着长大自己,我在修道院已经一年了。这多么幸福,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把她带到早已准备好的画布前。“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把你的美留在上面。现在,我们开始吧。”
我终于可以把积蓄了那么久的情感全部地倾注于这幅《珍妮的肖像》,感觉梦想正在成真,一生的梦想。
翌日,珍妮邀我去修道院看她同学的受洗仪式,指给我看她最钟爱的老师玛丽嬷嬷。在她心目中,修道院始终是个接近真理的地方。
“世界多美,埃本。太阳每天都在同一片天空里升起。世界就是为美而存在的。不管我们是现在活着,还是多年以前活过。”
我开始领悟到,我被一种超越时间和任何变化的事物给迷惑了。自从见到珍妮,我便渐渐有了不再孤独的感觉。只要珍妮存在,我的世界就是一个整体。即便有时候,她让我迷失方向。我知道,爱无止境,现在,一切才只是个开端。
许多日子过去。夜晚,月光下,珍妮翩然而至。
“我已经毕业了,今晚我们必须相见。因为明天就得离开。姑妈病了,我要回去陪她。”
这令我黯然。期盼着的这个日子又将离我而去,甚至看不到归期,不禁沉入深深的迷惘。现实中无论多远的距离都可以到达。可我现在面对的是另一种距离,一种超越时间的距离,昨天和今天的距离,这让我害怕。因为没有桥可以连接它。
“有的,至少这个时候,有座桥可以抵达。”
“我希望这桥能够永远存在。”
“会的,相信我。我们的相遇是前世的缘分,是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联,这不是时间或空间所能阻隔的。”
“人可以预知未来么?我们在哪里?”
“在一起。”
……
长夜过去,晨光熹微。
“人生开始了。你看那只小船灯都点亮了。我们去完成那幅肖像吧。”
于是,《珍妮的肖像》就在这个清晨诞生了。
“埃本,这真的是我么?它会让你一举成名的。有一天它会被挂在博物馆里,而人们会从世界各地专程跑来看这幅画。”
“他们是来看你。”
“真幸福,埃本。我觉得我们已经在一起一辈子了。”
是的。从冬到夏,才短短的几个季节,我看着这个名叫珍妮的女孩从小长大。而我们,也仿佛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一生。
“现在我得走了。只要夏天结束,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的。”
临走,她捧起那条丝巾来。“多漂亮的围巾。”
“那是你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欢,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从我们在公园遇见到今天。”
珍妮的神色顿时阴郁起来,想着什么。可转眼之间,人就已经不在了。围巾也给带走了。
夏天过去,秋天无声无息地到来,可珍妮没有回来。她在哪里?在那里,还是在更远的地方?还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刻骨的孤独包围着我。我来到修道院,找到她钟爱的玛丽嬷嬷。
“珍妮·阿普尔顿,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她父母死后,姑妈把她送来这里。直到她毕业,我们都待在一起。她有着忧伤而又内涵的独特之美。这个世界在她心里并不完整,因为她总害怕自己将得不到真爱。毕业不久她回去看望姑妈,常独自出海去一个叫‘陆地之巅’的灯塔。结果有天遭遇可怕的飓风,再没有回来。”
陆地之巅!不禁想起珍妮每次来到我身边时,都会阴郁地看着那张画,看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多年以前的10月5号,这日子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今天是——10月1号。
我于是踏上了奇特的旅程:赶往科特海角。我知道她将会在那个日子的陆地之巅出现。那天飓风将至,而我,将把她从此带回到身边。
10月5号的科特海角,风平浪静,全然没有飓风的征兆。我租船出海,去往神秘而荒凉的陆地之巅。
风很快就大起来,波涛汹涌,一时间竟然天昏地暗。闪电暴力地撕开滚涌的浓云,飓风如期来临。小船出没于波峰浪谷,最终被推上陆地之巅的礁岩。我在狂暴的风浪里奋力攀登着陡峭的岩石,因为灯塔就在上面。只要进入灯塔,我就安全了,就能见到我的珍妮,她一定是在里面等着我的。
灯塔,空荡荡,一如我的呼唤所引来的空洞的回声。我跑上塔顶,向着昏黑而喧嚣的海面举目四望。怒海狂澜之中,奇迹出现了:一叶孤帆翩然而至。我不顾一切冲下灯塔。同样被巨浪推上礁岩的珍妮幻想般扑入视野。
我们终于紧紧相拥。现在好了,再不会分开了。
“埃本,我只想再看看你。”
“可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再也不会。不管发生什么,我要的是真实而非虚幻的你。”
“你不明白么,我们都很孤单,没有爱。是时间的错乱,给我们新生。为此你一直都在等我,而我们也终于找到了真爱。”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失去她了么?不,现在才刚开始。海啸会更猛烈地到来,我们必须进入灯塔里去。”
“可是你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埃本。”
我不管这些,拉着她拼命攀爬那堵岩石。可它实在太陡峭了,风浪里我们怎么也上不去。而巨浪,终于再次把我们掀下岩石。“求你了,埃本,你自己走吧。”
“不,如果你不在身边,那生命将毫无价值可言。”我紧紧拽着她冰凉的手,紧紧拽住。
“爱只有一个,什么都不能改变它。……无论怎样都不要紧,因为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在某个地方。记住,你一定要活着,有信仰地活着……再见——我的爱……”这是她留在我生命里最后的声音。
狂风卷起的巨浪,顷刻如海面上竖起的一座山峰,劈面直捣这小小的陆地之巅,在我和珍妮之间,摔个粉碎。而上帝,不在其中。
那次海啸,因我事先告知去向而最终获救。被救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说,那天除了我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船出海。这让我沮丧不已。
史彼妮小姐这时候安详地坐在我面前,“你又见到珍妮了对吗,埃本?”我点头,目光却钉在了她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那条丝巾!
“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我急切地问。
“你被救起的时候,它就在你身边。”说着,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睁圆了眼睛:“你是说,珍妮的?”
不禁泪水夺眶:“是的,我见到珍妮了,我没有失去她。”
人生是什么?死亡又是何物?每个人心中的灵魂都因有着自身的信念而导致不同的见解。而我们对此的认知,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这幅《珍妮的肖像》如今还静静挂在纽约的首都博物馆里。画中的女子确实叫珍妮。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如此美好。美的事物总能让人感受到真实,而真实本身也就意味着美。
“埃本,这真的是我么?我想总有一天,它会挂在博物馆里。人们将专程地跑来看它,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