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母亲的温暖是和她深情低婉的歌声一起来到我生命里的。早在孩提时候，那歌声就会令我不知不觉收拢了烂漫的心，并因了触及童年难以体会的生活的黯淡而漫起柔软的难过，渴望依附渴望回归的感受无法言说。我看见歌里面长长的路正向着遥远的夕阳延伸，空寂的路上淌满旷野的风声。我小小的手被母亲紧紧握着，孤单的路上除了母亲我什么也没有，让我那么地害怕失去她，常常背着她偷偷泪落。多少年后当我在远离母亲的日子里想念起她，那深情低婉的歌声就会穿越时空而来，年轻时候的她就会重新回到我身边，浅唱低吟，眼里浮起薄薄的轻雾，飘向邈远。
最初从那种眼神里飘出来的是后来令我极为珍爱的那支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一直记得那时母亲坐在月亮底下月光般的吟哦。母亲也喜欢悄悄地唱一些外文歌，比如《夏季最后的玫瑰》、《重归苏莲坡》、《红河谷》……而前苏联的歌仿佛更令她眼神迷离了。因为那在当时是禁歌，总是偷偷唱，并且不许我们学。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彼得留拉凶恶的匪帮，来到我们的家乡，乌克兰原野已变成战场，白杨树叶飘落地上…… ”记忆中那是我听过的旋律最苍凉的一支歌，它一下子攫住我的心，除了没有了自己地追随它我不知还能做什么到哪里去。那是母亲的世界，从前那一片无人的水域。又凉又软地浸漫其中，隐隐作疼的心噙着泪却流怎么也不出来。于是私下学着哼唱的时候也便是我和母亲最相像的时候。我会离开自己小小的年纪，眼里也像她那样浮起一层薄薄的轻雾，苍凉地漫延开去，似乎想藉此来留住日渐远离的岁月和身边的亲人。后来也曾听电台里唱过这歌，是男声，一点没有苍凉的情味。才明白，母亲是用她最疼痛的感情在唱啊。
母亲低低吟哦的时候也就是独自陷入怀想的时候，常会忘情得忽略身边小小的我，只是出神地唱给自己，唱出生命里的颠沛流离。在歌吟里看着自己抛开华丽的过往，独自沧桑，清癯的身影从荒原上一步步走来，青青的鬓云在寒凉的风月里泛起轻霜。歌声让我懂得了最深的伤痛是流不出来的，只能被微笑慈祥地包容。情到深处的母亲，眼里就会浮现无边的慈祥，像观音。
歌声里的母亲用俯视的目光扫过眼底的生活，只那么随意地一瞥，就过去。神情是淡的轻的，云朵一样留不住。可我觉得每个音符都分明被她骨感地支撑着，当随了眼神邈远开去，它们便是柔软的，而当眼神回到坚定明亮，柔软便如同从前的华丽一下子就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坚忍的不屈，平静的不屑。母亲，把她骨子里的坚毅用柔软包裹着全部地留给了我。而我，在还没有开始打造坚毅的时候，就首先被她的柔软和苍凉淹没，从此成了生命里最让我呵护的情怀，无论春天的绽放多么清新明丽，它都在我生命的背景里寂静地斑驳。母亲不知，有生之年我已在她的歌声和眼神里陷得多么深，深得再扶不起。尤其当经历了世事，更感受到温慰绵长的母爱之无可超越，以至今天的我悄悄伫立她身后，心里眼里依然暖着另一种闪烁。
什么时候，母亲不再深情低婉地吟哦那些岁月深处的歌了。什么时候，母亲老了。混浊的眼神里再浮不起那种缥缈的迷离。人有一天原来会苍老成这样。母亲，你的歌声如今都去了哪里？丢了吗？不会的，一定是沉淀到生命最寂静的地方去了。母亲可知，四十年过去，它们早已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让我醒在那些不想往深处去的夜里，入神地谛听当年的你，在歌声里回望那段艰辛而亲切的岁月，看着还年轻的你劳碌之余拉着我的手穿过阡陌，穿过沧桑，去远得仿佛已在日子外面的城里，让我感受属于我们的和不再属于我们的那抹生活的亮彩。可是如今除了用我含泪的记忆珍存你的歌声，让它们在我心底的流年，静水流深，我甚至无法用生命里的暖为你抵御日渐深沉的寒凉的暮色。
突然就想在母亲身边伏下去，伏到最低，伏到最小，再不要起来不要她看见我眼睛里，裹着些什么。如果可以，我只愿我的人生能再次从母亲的歌声里启程；如果可能，就让我们重新相伴着走过来时的风月……暮色更浓了。而我还在远去的路上，在旷野的风里，怀念并吟哦母亲的歌声。
这些歌，如今还有谁记得起，还有谁会这么温暖地唱给我听呢？用满怀的深情，让不再年轻的我泛起母亲眼里的那层薄雾，向着苍凉的岁月深处飘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