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到处湿漉漉地滋生清气。
她倚窗前,神情如这清丽的春雨里一口口的好呼吸。他出门了,明天就回。于是又得个闲闲的日子。望去一片清新的穿梭,目光细软。
雨中水光淋漓的院子尤其是她喜欢的。能种下三两棵树,花木扶疏,小径蜿蜒,还有只湖石沏出的小池,这样院子在城里面无疑叫人羡煞。他曾有意重作规划,甚至修个半亭什么的。她不肯。无论酸溜溜仿古还是辣豁豁创新都不如现有的格局来得顺眼。她不喜欢随意改变。她是个知足安稳的人。再说这些花草树木早已成了家的一分子,换了,便觉亲近不来。它们呢,螺青的仄砖麻雀褐的孵石铺出花纹来的小径,看过多少风月的老式苔藓,池边水滑如凝的湖石,那些早把这里当了家的花草树木,还到哪里去找自己。
暗绿的池子里几尾锦鲤,娓娓地长,除了这里它们哪也不想去,它们安好。某个太阳暖起的日子,她看见宅惯了的自己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来,呀,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满眼是惊讶欣喜。她也早已是这片旧时光的院子里服土的一株,内心安然恬静。
对于院子外面,他的那片时空,她很少涉足。闺密曾到耳边来问:真的放心?这么英气能干的人。笑笑。宁可放的。她愿意他始终是那个风里面舒展了双臂自由奔跑的孩子。放,其实是放了彼此。她自然知道,在她身边,他从来过着一个正方体上摞一个正方体的四平八稳的日子,连他家人都说她把他惯坏了。是的吧。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习惯得都觉不出她的好来。只是出趟门,照例急着回赶,对外面也总是抱怨多些。如此她也便在一个人时安逸着,脸庞总有舒服得化开来的笑意。这是岁月送她的厚礼。
眼下这日子就是她拿来款待自己的。慵懒地窝软椅里,捧本书看。是本美食书。她做的美食大都为了他,一个人自然不必费事,看看就好。书里面多是描写品尝的快感,生动诙谐细腻之极,常就看笑了。比如一个小女孩子如何珍怜地品尝四角五分一块的大头雪糕,那个传神啊,直看得满嘴浓郁。她知道那种雪糕叫人欲罢不能的厉害,十几岁时曾躲起来一块接一块地饕餮。遇上个不认识的字了,方言吧。就找来那本蓝塑料封面的新华字典,翻开那页竟夹着张淡巧克力的玻璃糖纸:肉松太妃糖。那粒糖还是小学时候的某天吃掉的吧,竟想得起那带点鲜咸的美味。这么看着想着笑着,眼渐渐就花了。其实老早就这样了。
有点冷。虽说春天了,桃花海棠都在外面闹闹嚷嚷的,可雨日终究清冷。俗话说春焐秋冻嘛。就开橱门取出件织绵缎薄袄来。绝非市面上妖娆得可以乱真的化纤缎子。有天翻箱子无意间看见的,叫人眼神安谧到柔软里去的泥金,她的最爱,上面缀些素雅的兰,多少年后依然喜欢,就找去深巷寂院那个早年的裁缝。师傅原来这么老了,好说歹说才肯接下这活儿,细模细样花了好几天功夫,精致的菊花钮襻也是就着老花镜一针针缝出来。取衣时师傅举着看了又看,再看她试穿,如此合体,一派旧日华丽,就笑了,满意又不舍的样子。只是穿出去终究惹眼,便难得在家里穿。如今许多东西都只具纪念意义了。
也还习惯用绢头(手帕)。这多少有点矫情。可她不喜欢纸巾,不喜欢一次性,用过就扔。依然每天拿香皂洗,看它在风里面飘,干了有股好闻的味道。这块滚着牙边的绢头,浅咖底子里有些不是很深的墨蓝色不规则条纹构成的底案,几枝月季,枝叶的绿稍稍偏灰,深豆沙的朵儿有含苞待放的、正绽放的和已然绽开的,雅极,还是母亲当年中气十足地跑上海华东局时捎回的(母亲大人居然阿Q地造过反),那时她才蹒跚学步。后来一直有收藏绢头的喜好。去上海的百货公司,定要光顾那些标了号高高挂满一壁的绢头。虽然如今已没有多少人喜欢着它们了。
于是兴起,又想翻翻箱子。从橱底拎出那只咖啡色沉沉的牛皮箱。如今根本见不到了,颜色已褪去不少,锁头镀的克罗米也泛出锈斑来。打开,里面苹果绿的内衬却是历久弥新。此时人的表情也一定是笑的,欣喜足意,因为,居然藏了这么多好东西。都是她喜欢的细软。几件衣服,双绉和缎子的,有簇新也有穿旧的。那件胸前手绣镂空满梆花的中式衬衫,因为太美,当时舍不得,后来竟小了不能再穿,隔了久远的年代,乳白也终于泛黄,却依然爱不释手。它们静默箱子里时像凝结的流水,拿出来,就又淌了,凉,却不会湿了心的。这样时日淌于掌间,便是一脉月华里的静谧。
底下是六床杭州都锦生的织锦缎被面,缝过的针眼都找不见了,依然完好。还有两床软缎苏绣,照例是龙凤和鸳鸯,那粉红和天蓝已稍有蔫色。都是当年自己精挑细选来的,没用上几次就藏好了。当时已时兴被套。缝被子终是太费功夫的活计。后来也派过别的用场。比如缠着给他化妆,浓妆,让他对着镜子美呆,而后放松警惕,就给化成了王老虎的模样。她耐心地拿鸳鸯被面给他披挂好,绣花枕套做了云肩,再用嵌了金线钩制的精美绝伦的几巾缠了头,大功告成,咳嗽一声。芳邻便如约来敲门。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在他身后替他开了门……那种日子,是她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吧,只要可能。后来他到底像个长大的人了,这样分贝也就渐渐低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地喜欢想。若有天连想它们的心也没有了,人才真的老了寂了吧。
最底下就是那些杏色底子里开着橙暖的虞美人的绸衫片了。早年母亲裁的,领口挖得尤其漂亮。当时都已拿出去拷过边,不知怎么没马上踏出来,搁一年孩子就嫌小了。小孩子长长很快的。如今捧手上,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温软,就想把当年撂下的事做完。那部洋机(缝纫机)还在墙角兀自静默,深红的平绒罩子罩着,上面整齐地搁些杂物,一只插几朵绢花的瓷花瓶。洋机是蝴蝶牌的,当年用侨汇券从友谊商店买来。搬了几次家,扔掉许多东西,它还在。也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一同买的那套大红拉丝玻璃冷水杯,现在也还好好用着。曾有朋友端详着手里的杯子继而端详她,目光说不出的惊讶。旧东西于她原来可以这样多。能自然而然相随于岁月的,才是心里真正的喜欢罢。于是从机肚里翻起机头,当啷啷地做只梭心,装进梭匣,穿好面线,引上底线,置妥衣料后放下压脚,转动扳轮,脚在踏板上稍一使劲便滑出股圆润的小风,那感觉可是舒服到心里。于是踏洋机声就在楼上哗啦啦响过一片,真是旧得叫人怀念的声音。
不经意地,就到开灯时候。随手揿亮台灯,黄铜的灯光就从绘了兰的乳白色灯罩里氤氲开来。喜欢这颜色的灯光,还不能太亮,40支光就好。觉得这样的灯光才有夜的家的味道,温馨安谧,可以宽稳内心,可以低着头用目光轻轻地讲。
其实也还早,不过四点多的光景,离系上围裙还有些时候。就再泡杯茶到窗前坐会儿。天不落雨了,幽暗里无神地泛着亮白。才听见杜鹃鸟的号子此起彼伏。想起春天原是被杜鹃叫醒的。那些与鸽子仿佛的黑白花的大鸟,居然不自孵,只管“布谷布谷”的,啼血深怨终究是人的一厢情愿罢。
满院清湿的碎闪在幽暗的晚照里愈显醒目,梨的冰清尤其让人心惊。是种一眼就能使波澜的心瞬时平定的凉和清,潭一样静。想起古人“梨花院落溶溶月”的诗句,清雪的月色映照着清雪的花光,怎般清绝之境。那么“雨打梨花深闭门”呢?古人的万般愁苦到了此际,怕也全没了凄迷孤寂的伤离意绪吧。虽然此时,欲黄昏。
蓦然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片时光里的人,这时光温暖,又素白清凉,有母亲老花镜里微笑的眼神。她知道外面一切都在变,变得快不认识了。而她由内而外没变了多少。这原本是不经意的,如今更愿意恪守着这样的自己,为心里的人。她也知道这其实是正被多少人神思渺远地怀念着的,再回不来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