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子庆是个稳妥的男子。
出身寒门,父亲早早死了,母亲拉扯他到大,从小就知道吃苦,布衣素食过了多年,只有成绩是优异的。有钱的男生吃肯德鸡,他跑到学校外面吃两个干馒头,到底出人头地了,上了北大,母亲说,你算给陈家挣足面子。
出国到新西兰读书,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把老家的宅子卖掉,然后加上雅珍的支持,他知道雅珍不富裕,可因为爱他,已经尽力。
本来定了婚期的,因为出国,雅珍说,三年后再说吧,我等你。
雅珍是母亲喜欢的女子,温良贤淑,在医院里做大夫,有干净的来苏水味道,可陈子庆不喜欢那种味道,不喜欢却接纳了,他居然做不了自己的主。
遇到丹嫣,才知道,自己骨子里,是喜欢这类女子的,
丹嫣是亚裔女子,有黄色的卷发,在新生的大party上招摇似一朵太阳花。细细的小腰只有一尺七吧,黑色的短裙,艳红的披肩上有埃及人的几何图案,她把手搭在陈子庆的肩:,啊,书生,你面若桃花色,看来,要遇到妖精了。
陈子庆就呆了。他未曾想到,这个女子一口京剧的道白,说得这样妖娆,不由心动,他但愿是那书生倒好,与妖精恋上一场也是不错的。
他们跳的是恰恰。
他握了丹嫣的腰,有若蛇的七寸,只不过几分钟,他觉得汗就要下来了,心跳得狂野,对面的女子,吃吃地笑着:书生,明日我带你去激流岛玩可好?
好。他答,激流岛,那是英儿与顾城的,有不祥的氛围,英儿曾写《魂断激流岛》,难道他也要魂断吗?
只笑自己痴,哪里会那么认真呢?他听说,追求丹嫣的男子一大把,她家在新西兰花已经三代了,英语倒是母语,汉语说得并不好。
第二天早晨还在睡,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他往楼下去看,一个白衣女子开着不错的红色跑车等待他。
有人起他的哄,说他犯了桃花运。他几分钟洗漱好就跑下去了,坐上车,心还在跳着,丹嫣拍了拍他的头,书生,你有些发呆啊。
他的心猛然跳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她,丹嫣忽然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那明明是勾引啊。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一把的汗,湿湿的,这种感觉,叫做爱情?还是情欲?
那天晚上,他们住到激流岛,是小木屋子。
丹嫣住他的隔壁,半夜,他恍惚觉得有人敲门,但又不确定,早晨起来问她,她说,没有啊,我太累了,睡得死死的。
第二天,他又听得有人敲门,这次,很清晰,并且,有人叫他书生,他开了门,屋外是一身透明衣衫的丹嫣,宽大飘逸,长发披了下来,陈子庆看得呆了,丹嫣敲了敲他的脑壳,呆子,你没看过女人么?
她飘到他怀里。眼仁是亮的,把月亮都倒在里面了,外面的红月亮起来,可陈子庆觉得分外不真实,他呢喃着,丹嫣,你是妖精吗?
二
他的钱很拮据,看到丹嫣翻他的钱包,便十分觉得尴尬。从激流岛回来以后,丹嫣就当是他女友了。
丹嫣说,一般男人的钱夹子里都有女人的照片,你也应该有。
他没有。雅珍照相不好看,有一次她把自己一张二寸的照片夹在他的钱夹子里,可是被他偷偷拿了出去,因为显得格外假。
但这次,他把丹嫣的照片放了进去。
是大头贴,丹嫣调皮地伸着头,一脸地佻达。他也曾问过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她就说,我就是喜欢呆头呆脑的书生。
他呆头呆脑吗?学了几年管理,他仍然觉得无法管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何况自己?
那时,他没有告诉丹嫣自已有了女友,反正她有的是男友,不在乎多他这一个,是的,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新西兰不过两年,两年之后,谁又能记得谁呢?
但丹嫣对他的好让他真是感动。
那天丹嫣叫他去参加圣诞节狂欢,他手里没有多少钱了,如果给丹嫣买礼物,怕是拿不出这个钱的,还有圣诞大餐,都要钱的,他刚要张嘴说有课,丹嫣拥抱了他,然后刷一下拿走了他的钱包。
今天,全由我买单。丹嫣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吗?在新西兰,如果让一个女人买单,那么,这个男人就归他了。
他心里一阵颤动,丹嫣懂得他的。
那天,丹嫣买了一个电子笔给他,又一个zippo的打火机和一条新款领带,他看她刷卡,一脸幸福的样子。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酸上来,如果丹嫣真是他的妻,也未必不可啊,但雅珍立刻就冒了出来,他知道,他不能伤害雅珍,雅珍是视他为全部,可他并不是丹嫣的全部,丹嫣只是觉得他好玩而已。
春天的时候,母亲来了电话,说雅珍正在办来新西兰进修的手续,如果办妥了,就在新西兰结婚吧。
他忽然感觉人生那样空茫,一个人去了海边,丹嫣来来回回打电话,叫他去陪着买衣物,他狠了狠心说,我女友要来了。
对方愣了愣,说。奥。只这一个字。
他感觉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再见到丹嫣,他以为她会闹,会哭,但她笑眯眯地问他,你女友来了吗?来结婚吗?我可以推荐一个婚纱店,感觉不错,还有,渡蜜月可以去新西兰南部,非常纯粹的欧陆风情……他隔几天再见丹嫣,丹嫣的车上又有了新的男人,高大的美国人,有时候用肩抗着丹嫣,丹嫣尖叫着,一声接一声。陈子庆想,到底是被异化了的中国女子,对待爱情的态度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及至那天,留学生聚会,丹嫣跑了来,和这个喝了那个喝,独独不和他喝。他跑上前去,劝她少喝,他记得她胃不好,前些天还嚷胃疼了,可她一把推开了他,不给他半点面子:你算我什么人?
到底她喝多了,跑到露台上去吹冷风,他站在她的后面,她反身抱住他: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可以改的,我可以的,如果你喜欢我变成贤慧女子,我真的可以的……她喃喃自语,说着说着泪如雨下,他去擦她的眼泪,越擦越多,到最后,自己也伤感起来,眼泪与眼泪混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一刻吧。
第二天,他们重新变得陌生,丹嫣好象不认识他一样,和男生们打闹着,索着吻,穿得性感的露脐装,说要去哪个小岛与谁过春宵。
他做不了自己的主。
他的婚姻,与爱情应该无关。
三
雅珍到底来了。
办好结婚手续,他们去了教堂,牧师问那些地老天荒的问题时,他居然愣了一下,然后说,是的。
是的,这人生多么道貌岸然。亦舒说得好,和人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这本来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丹嫣也跑来热闹,叫着嫂子。
雅珍独独不喜欢丹嫣,一帮女人,她只说,我对这个丹嫣感觉不好,一看就讨厌。陈子庆真是惊诧,女人的第六感是多么精确啊。
钱夹子里的大头贴,他放到了夹层里,那是他的秘密了,不会轻易示人。
结了婚的雅珍更让他失望,没有激情,穿的衣服永远那样本分,甚至在床上亦是和木头一样,这样的女子,和她做的菜一样,总是少了一种味道,他说不出少了什么,就是觉得无聊。
不久后他们回国,他开了自己的公司,赚了些钱,想起那个叫丹嫣的女子,曾经偷他的钱包,为的是怕他尴尬,不让他花一分钱给她,而陈子庆现在身边的女子,狠不得把他的钱包掏空才好。
他开始在外面灯红酒绿地过生活。
喝醉,带朋友K歌,找陪酒的女子,然后睡在酒店里,反正睡到哪里全是一样的,眼前的面孔换了一张又一张,直到遇到安安。
安安,这个与丹嫣一样面孔的女子说,陪唱一支歌要一百块的。
陈子庆出了一叠厚厚的钱,他们唱着,一支又一支情歌,《心雨》《不让你的眼泪陪我过夜》……唱完一支,饮下一杯,然后接着再唱,没完没了,到最后,他醉了,抱了安安的,问他,你记得我是你的书生么?
神经病,安安骂他,拿着钱走掉了。
他曾经是一个女子的书生。
进了门,他看到雅珍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清代的电视剧,永远的格格和贝勒爷们,好象是永远在清代,没完没的清代。
什么都没完没了。
他看到雅珍的拖鞋在地上,规矩地摆着,好象她的人,那种深灰,是他最讨厌的颜色。他想起丹嫣的拖鞋,妖艳的,绣着牡丹花,那开在心里的牡丹花,竟然让他隐隐约约地心疼。
他跑到卫生间吐了很久,雅珍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喝死的。
他没有说话,跑到书房睡下了。
那天晚上,他准备去一趟新西兰。
四
五年之后,新西兰已经物是人非。
当年的大学被合并了,他住过的房子被拆了,甚至当年认识的人都各奔了东西,辗转打听到丹嫣的消息,竟然让他震惊得无泪。
三年前,丹嫣喝醉酒去游泳,呛了水,结果没有上来,淹死了。
那时,离她结婚还有一周。
有一个新西兰的富商一直追求她,她也应了,可婚纱都订了,却死了,多可惜呀。
他的眼泪在眼圈打了个晃,和人道了谢,跑到花店买了花,一大捧妖眼的蓝色妖姬,然后去了公墓,找了好久才找到丹嫣的墓。
那样年轻的一张脸,张扬地笑着,好象并没有离开他,他记得那个夜,她喝醉了,抱住他,我可以改的,我可以的……
是他没有给她机会。
她一直爱他,所以,才会纵容自己,才会那样刺激他,只是他现在才明白,甚至,她的溺水,他都觉得她是故意的。
一个没有爱情的女子,很容易为一个念头放弃全部。
他在她墓前坐了很久很久,太阳下去了,眼泪落到花上,他还要回人间,还要和雅珍过日子,还要做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他无法打碎它。
他有法打碎的,只是自己关于爱情的梦想。
回国后,他变了一个人,不再喝酒,不再约了人去纸醉金迷,所有人都说雅珍,看你找的丈夫多好,雅珍自己也说好。
只有陈子庆自己知道,他无法拯救自己,只有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