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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

[db:作者]  2019-01-26 00:00:00  互联网

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我想,我会去看她。

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我,让我在整个春天里看起来十分惆怅而怀旧,唱程派的那帮老伶人,只有她还活着,快一百岁了,清风秀骨,满头银发,暮色苍茫的老年,坐在一张藤椅上,比她小很多的李世济成了一代大师,旗下无数名伶学生不算,还是全国政协委员,在戏曲界,算是翘楚。

只有她,寂寞地生活在南京,过得很清苦,但我知道,只有她,也只有她,才和大师最相近。

新艳秋,京剧旦角,程派传人,出生于1910年,原名王玉华,9岁便开始以“月明珠”的艺名学习河北梆子,后来迷恋京剧11岁拜师钱则诚改学皮黄,15岁登台以“玉兰芳”的艺名借台演戏,同时拜荣蝶仙为师,也就是这一年,她迷上了程砚秋。

确切点说,是迷上了程砚秋的唱法。

程腔程韵让她倾倒,虽然后来她拜了梅兰芳为师,但仍然这样喜欢程派,想想吧,程派呀——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这段《锁麟囊》中的原板就是程派的写照,迷上程派的人再也不会迷恋上别的派别,程派不仅仅是京剧的一种流派,在很多时候,我认为它是种物质,暗合了一些伤感的某种特质,所以,潜入我的内心,在我的灵魂里盘距着,好象一条蛇,很缠,很紧,很凉。

是我喜欢的那种凉。

程派。多好听的名字,幽咽婉转,风情万种,大青衣,切切的唱,丝丝绕绕,我几乎对它一见钟情,而且此后再无新欢,我想,新艳秋当年也是这样迷上了程派吧?

她开始偷戏。

通过女扮男装观看程砚秋的演出来“偷戏”。其痴迷与刻苦,比当年余叔岩、言菊朋学谭鑫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哥哥记曲,她记谱记词,兄妹俩几天就偷一出戏,再过些日子,程砚秋这边唱《青霜剑》、《六月雪》、《鸳鸯冢》,那边她就能唱《碧玉簪》、《红拂传》、《朱痕记》、《贺后骂殿》,关于偷戏这段经历,她被人误解了一辈子,因为太喜欢,所以,她去偷,可是,别人容不得,特别是在过去是大忌,有抢人饭碗之嫌。更让程砚秋难以容忍的,是她竟克隆他的新编戏。

她一意孤行的喜欢,演着他的戏,唱着他的戏,完全 是另一个程砚秋。
  
  新编戏又叫“私房戏”,在那时是“四大名旦”相互竞争的最大法宝。每一出戏从编剧到创腔再到排练,花费心血与金钱无数。名家间都守着不动别人“私房戏”的规矩。但她坏了规矩,为能得到程砚秋的新戏,她甚至把程的琴师拉了过来。。

就是这些手段,让她被同行所不耻,但她唱得真是好,她也真是迷恋,程派勾走了她的魂,她天生为程派而生,在所有唱程派的人中,只有她,仿佛天生一个程砚秋,她又生得好,所以,红起来难免。

但她太过张扬,也许因为太过年轻?她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别人怂恿下与他唱对台戏,他自然是生气,从来不把她当同行人看待,未曾说过一言。

后来,她又糊涂到与南京政府高官曾仲鸣交好,从此更误入歧途。

即使后来在章诒和〈伶人往事〉中,亦对她有微词,不点名地指正她曾经的瑕疵,我从来不这样看她,她有她的难处,她有她的卑微。

她好象始终站在程派的边缘之外,永远被正宗程派所排,即使提到她时,永远加一个括号(非拜师),她没有拜师,她是自学成才,她天性如此之好,没有去拜哪个程派大师为师。

所以,她被排挤。

所有唱程派的人都论资排辈。她不行,她行走在自己的江湖里,只有年龄,只有年龄她活过了他们,程砚秋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都去世了,还有很多与她一个时代的伶人早就不在人间了,只有她,还寂寞地活着。

足够寂寞。

无人打扰,现在流行的这些程派演员,谁会去拜访她呢?她没名没势,不会提携新人,可是,我听她过去的老唱段,坐在每天上班的公共汽车上,眼角总会悄悄地湿,她的声音是绿色的,是带着忧郁的绿色,再过多少年,会出来一个这样的绝世之声?

2004年,是程砚秋诞辰100年,戏曲频道铺天盖地的程派,让人几乎晕眩的宣传,老的,小的,子女,孙儿,有名的,无名,都跑到电视上来,然后,我看到了她。

已经九十四的她,瘦削的脸,皱纹,还有颤抖的声音。

她说到他。

声音是颤抖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她都94岁了呀,早就应该麻木,或者做大师级的人物,或者周围很多学程派的人围着,但是,没有,她如此寂寞,当年有多红,现在,就有多寂寞。

她说,他就和我说一句话,是在解放后的北京,她看到他,怕他,躲着他,但是,他走过来说,“艳秋,咱们这种唱法还是挺受欢迎的。”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泪

两行老泪,混浊,固执而倔强地掉下来,我忽然掩面,我忽然感觉到——她喜欢他,是的,喜欢他!一定是的!即使她没有说出来,她喜欢了他至少有七十年,一直追随着他唱,一直!

是从那一刻起,我彻底否认了别人对她的所有说法,即使是章诒和,她一定有不了解或者看不到的地方,你看到的了解的,只是别人的万分之一,也许还并不到。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想去看她。

但我一直没有去,任凭这个孤独寂寞的老人慢慢变老,我甚至打听到了她家的位置,甚至联系了有人带我去。

我仍然没有去。

我怕会哽咽难言,怕不知所云,我怕今生看到自己的前世。

新艳秋,你留在我记忆里的声音,是一寸寸的相思,在声声叹里,在丝丝入扣的浅吟低唱中,游进了我的内心,让我在一片寂寞的春色里,感觉到春天的潮湿与温暖,感觉到了你的今世,我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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