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单调而无事,我在一室灯火里捣鼓来捣鼓去。一会儿老老实实坐桌边看《陆犯焉识》,一会儿起身烧水冲咖啡,一会儿又端来水果篮剥砂糖橘吃。瞅见他闲着没事,拿了锤子找他敲核桃给我吃。核桃是妈妈买的,锤子也是妈妈附带捎给的。我没事的时候就拿核桃左一下右一下哐里啷当瞎敲一通,那些核桃时常被我敲得粉身碎骨剥落出来,形状是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味道倒是好吃。
他穿好外衣取了钥匙出去接女儿。人在楼下车库前,惊叫一声,下雪了。我闻着,趿着棉拖鞋扑哧扑哧跑下楼去,看见白白的雪粒子落在车盖上。雪下得悄无声息,薄薄浮浮,不知不觉地面和车身稍有积存。愣是没反应过来,天不是特别冷,这雪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说下就下呢?偏是让人一下子懵然,忽而又是欢喜不止。于是,他开着车子,我穿着拖鞋跟过去,趴着车窗看街上扑簌簌的落雪。
深浅不一的灯光从一牖牖窗户里漏出来,晦晦晃晃,把夜里生起的潦倒睡意惊个落光,人顿时精神奕奕起来,话也跟着叽里呱啦多了。我说这是雪粒子,他说分明下了鹅毛。我睁大眼睛对着夜色仔细做着辨析。那雪未见消停,密密匝匝落在车盖上,我听见沙沙声,似夜里的蚕儿爬出来胡乱捡着桑叶吃,那声音毫无规律,也不密整。也好似人在温暖的屋里,听得墙外雪地里不断有人欠手欠脚地踢踏走过。待你推窗看去,却见窗外悄无人迹,白茫茫空庭分明是乱雪落地。无端生凉意,头脑里却想起一句:断续寒砧断续风。
灯火下,那些白色的影子渺渺绰绰,如雾如雨,神迹不定。南方的雪总是下得潦草而勉强,好像只是为了给岁末捎带点补偿,寒冬腊月若不下一场雪似欠下了个无法交代的人情。那雪,偶尔洒落一场,和北方的冰天雪地比较而言,少得可怜至极,带有敷衍的恩赐。南方的雪下得单薄且很快融化,往往只停留一个夜晚。第二天起来,路面大半已露青光干净,也只是花圃树木上和屋顶稍有积存。那些堆雪人打雪仗的乐趣你是很难讨到的。让人难免有些沮丧。
而雪带给人们那千古一贯的惊喜和美感,自是难以着笔墨渲染的。那喜悦,沾了几分傻气,带着几分童趣。我趴在窗边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开,津津有味看雪花在刚下自习的人堆里挤挤迫迫地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却吹落不了那些少年人脸上和我一样的惊起和顽劣表情。
对着落雪,总有记忆丛生。某些暗淡的画面忽而亮起来,在心口蘸起几点墨晕开,杂杂沓沓,细细碎碎,如听裂帛声响。车里的灯光晕晕糊糊,照着我晕晕糊糊的眉角,眼光和往事。往事在雪夜里袖袖袂袂牵扯、殷殷勤勤捱近。所有的尘音被关在车外,我在一车灯火里想着那些倚绿扶红的旧时光。那雪自然是垫衬的背景,映照着那一刻浓墨重彩的斑斓岁月。没有人声物语,只一些小影儿在脑中醺醺醉归寻来,像抹了胭脂蜜粉般地四下里晃荡,大有似是故人来的无限殷勤和执手时的些许愁苦凄清。时而人在白茫茫雪地间,时而人又落尽灯火阑珊处,仿佛千万个追赶,终也是留不住韶华美好的徒然。
儿时的村庄,有过几场丰厚的雪。廊檐下有冰凌子搅搭成管状高低不整垂落着,腊月里很长时间也难以融化。这个时候,农家人会窝在火炉前,一大堆人聚集聊天,从东家媳妇到西家婆,挨个交换琐碎家常,换取围炉的热闹。男人们取了土灶前熏干的腊肉香肠等蒸了满满几盘,整上一盘花生米,炒三两个萝卜青菜,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不时吆喝着一起来划拳喝酒。那些一年到头的烦恼和辛苦,不过是几笔轻飘飘的雪爪鸿泥。落在酒中,与雪化了无痕迹。
少年时遇上雪,穿上厚厚的棉衣,几个人沿街走巷看白雪风景,然后找一家老字号的餐馆吃东西,滚汤热面下肚去,席慕容和汪国真是热汤里滚烫不止的话题。说“青春曾怎样细致温柔,而你也即刻认出了我,当满载着忧伤岁月啊,我再来过渡”,说“不要急于相见,等庭院盛开温馨的玉兰,温馨的玉兰,举杯把盏,花好月圆”……所有的执笔,所有的回眸,是最怅惘的水笔。
后来,独自去外地看友人,正好遇上一场少有的漫天飞雪。那人从深夜里风尘仆仆赶过来,披霜带雪却眼眉温柔,笑吟吟青衫落拓立于眼前。只一声“我来接你回去”,让人雀跃惊动。他的一对眉落进我眼眸,自是楷书各自一捺,颜真卿体,无限情意翩翩甚欢。
雪是一场盛宴,亦是一个记忆。“所有的白雪都是浮云游子,从天上来,终将回到天上去。”你在雪地里揽起袖袍起身,却已赶不上那些农家小院的菊开,还有一炉红旺旺的炭火将心事烧成灰烬的寒夜。你注定是今夜与雪擦肩而过的过路人,用微醺的笑脸,与往事做着夜半残酒的温习。然后在明晃晃的灯火里,将寒窗关闭,听任那霜花在妖艳的雪里燃烧妩媚的灵性,和老去的诗人们轮番对白。
你在屋里和心爱的男人煮着红豆汤,喝茶看书、拾梅听雪。窗外檐梁,有诗人在你合起书卷时悠远吟唱。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何如钓船雨,篷底睡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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