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捧一本千家诗,以四季为序,读到门外无人问落花,绿荫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忽然意识到,暮春已至,浮生空过,未得点赏游兴,已然春去无多。借用那一句戏词,真是神思恍惚口难言。
换了单薄衣衫,清减行囊,除了上课读书,吃饭行路,便将时光消遣在戏文里,时常被人视为喜怒无常,不分虚实。骨子里有根深蒂固的怀旧情结,独独怀恋那些消逝的光阴岁月和蹉跎了的迟暮风华,我爱江南,自然爱此地物华风貌,譬如方言,生活习惯,性格脾性,处世态度。于是,就爱着吴越女子所演所唱的戏文,带着女子特有的审美体验,不轻浮,不世俗,更不因为古旧而沾染令人疏离的气息,古人的爱恨情仇,经她们一演一唱的,就这么缩短了几百年的荏苒,比如东晋的梁祝,唐代的西厢,宋代的陆游与唐婉,清代的红楼,生动有致的到了你眼前,一把折扇,一个翩翩公子,一抹水袖,一位端庄佳人,腰间的环佩,头上的冠带,裙下的绣鞋,发髻间的玉簪,每一样,都带着戏文里的姿态,衍生出无尽无穷的美感,并且因着故事情节的进行,给人各色的情绪传达。
还是春天,心事满腹的谢云霞遇见了梁玉书,她所痛恨的仇人之子,居然对自己一见钟情,上门求亲来了。这个富贵不知忧愁的少年公子,恭敬有礼的归还自己遗失的玉佩,她见了,是第一眼的心动,却用衣袖掩了面容,匆匆避入家中,心内起了绵延的相思。这个故事,不是悲剧。
还是春天,英台求了爹爹放出家门,前往杭州求学,路上遇了梁山伯,结拜兄弟,同窗共度三长载,又是在春天,相送了十八里,亲许了终身,以玉扇坠私定了媒妁。欢欢喜喜回了家,爹爹却把她许了马家,山伯赶了来看九妹,唱一段楼台会,断了相思,断了肠。一死,一嫁,最后换了个蝶舞成双的结局。
春天,林妹妹初进了贾府,初见了宝玉,犯了春困,葬了落花。宝玉在她床边唱,春色如景不去赏,合起眼皮入睡乡。他怕她,饭后贪眠,身体受损。
春天,陆游携了爱妻唐婉,一路细数落花来,琴瑟和鸣,恩爱如蜜。哪料到多年后,伤心桥下,春水绿波,再也不见了惊鸿照影。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春啊春,让佳人邂逅,爱人缱绻,有缘人彼此相识,却也让这一刻的美好成为将来悲剧里最铭心刻骨的一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太美好,必也会消散的太决绝,就如同那花枝上的明媚鲜妍,终会零落委顿,不复韶华。
每一场缘聚缘散,我想,那个小生行当的女子必是体会着双重的情感倾轧。
这是怎样的一群女子,用脂粉油彩画上了男子的俊朗丰姿,用冠带束胸隐去了本身的性别特征,抛却自我,化身成了或痴情,或侠义,或负心的男子,眼眸多情,嗓音清丽,身段飘逸,就这样入了你的心,每一处都是妥帖的,她们太完美,也太虚幻,只存在故事,舞台,戏文,唱词曲调里。
你爱她,却也心疼她。于是恨不起故事里始乱终弃的男子,只是叹息。越剧给了女子们最理想的抒情方式,她们所尊崇的理想主义大多成为了现实。唱的酣畅,演得淋漓。有仇的报仇,有恩的报恩。与人欢欢喜喜结了良缘,故事由此戛然而止。至于日后,便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