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看,桥头水汽与雾霭到底从容,你来时它未必欣喜,你走时,它亦未必挽留。何等的动人的劝慰让它甘愿,为无情的风雨坚贞不渝,不去动用半分洒脱来愧对几十载人间苦煞的春秋。谁敢,在河被上横起宽厚扁担,驼起两头早已不堪辨认的身世,势必要与之携手共甘苦,又谁敢,填平背对世事的谷地,从此两岸灯火一处通明,伏地倾听参差客音如怨如慕。大抵悲欢与离合它大多知晓,而除了款款以礼它别无可赠。祸福从来不归属于人,只是正好见你一身单薄手无寸铁,于是喊你作伴,为你展开平原丘陵,立起刀山火海,搭了台子,然后喝茶看戏,或者仁慈它肯早些收手,再或者它愿渡你此生,保你平安,但你总不见得就有这般侥幸,成了那个桥上俯瞰世味的客,沉吟无限,都借他人情绪。多的是白骨丛中点缀艳彩,浮萍江上置酒弄欢,若是手里尚有火,那便再点一盏灯,没有,就独自看守清冷。这石桥亦是,与你一同清白红尘里来去,装聋作哑,缘与果,一字不说。
桥的那端是伶仃一座妓馆红楼,桃花人面开复谢去,窗棂前铜镜还在,帐下轻衾渐冷,恨不得一切从头说起,却又于心不忍。那次桥上过,拍下了旧日楼台前一只纸糊的灯笼,精巧的花鸟图勾起往事玲珑,回家将它调了黑白,反倒给此刻的记忆补足了猜测的力气。堆灰的床沿案几,压下了多少纸醉金迷,笙歌夜夜,错认红颜知己,婉婉壁画,如今空留隔墙冷意。所谓昌盛,都是催人老的声声马蹄,桀骜扬尘,蒙了眼。青丝换作诗千篇,却不被纪念。
翻手是白云出岫,拓着青春杨柳;覆手是丝雨满楼,趁了今朝有酒。往事方才华灯初上,酒盏花雕是美人绫罗袖中骨,不免也一同泼在河面杂了月光,尽管美吧,反正已经可惜,尽管艳吧,反正衣衫早就污浊,轻巧的颜色掩不住的,便就浓墨重彩用力一笔,叫这莺莺燕燕,无人敢替。与洁净的前身两不相欠,来会这形形色色的擦肩,就到刚好衰老为止,不必劝。要命的是,各自用情的深浅彼此心知肚明,即便已是竭力来骗。
进到门里,右边的房门挂着刻有秋香的腐木小牌,左边的则叫春兰。翻弄过往还诸于我的证据,是两个早被人嚼烂味淡的名字,好像他们的来历与去处,锈迹斑斑。我并不能从中牵扯出怎样浩渺的遐思,或许桨声灯影里的酬酢词唱还在,眼前水下的泥腥里还剩点儿当年的粉香,但却打捞不起来,夜夜月下掷向水底的悲戚,认领不回,割舍在石桥彼端的念想,没有那样隆重而卑微的活过,也不曾痛快的求饶,只能借问镜前钗,何年何月,种下桥边这红药。
不知当最后一曲散在十四桥烟波里,你可有回眸,看看一并淹没进历史的旧桥头,再寻一遍笛声断送在哪处高楼。
可惜未到落雪天,不然我多想扫出一抔门前雪,晾在月下溪涧,为你洗了满身风尘,因为我多想看,你来时不施粉黛的面容,多想闻你谈吐间的茶香,你既已厌了世上的春风桃李,来与我一同扫雪,学往来朴素平凡的儿女,试着将就风平浪静的堤岸,不骑马,不栽花,命长命短随他去,走到哪便是哪。
就算哪天我幡然有悔,必定是因为我从来只是平常,没有历过沉浮不知天高地厚,而你方卸下一身枷锁,关了风月的窗,就算有些惦念昔日轻薄酒香,怕也不会再羊入虎口了。那谁来说,走此一遭是幸或不幸,叫你投身泥沼,却又比任何人都心眼清澈,叫你丈量苦厄的深渊,又得以沉醉情意片刻。到头来还是怪命运,没有问过你,是要一盏墙外寡味清欢还是墙中醉意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