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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寺山的哀声

[db:作者]  2019-01-26 00:00:00  互联网

说来惭愧,我不信教,教亦不容我。我曾试图在宗教上有所皈依,作个有托身有修养的人,但寄养在外的孩子,已再难融入那个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庭,我这一代人所接受的教育,比无神论更甚,为毁神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但见敬天法祖、焚香斋戒者,还是心存尊崇的。

         某夏日,阳曲公事毕,尚有余暇,遂结伴游览了境内的板寺山。

天下名山僧占尽,出世也。后来者西洋诸教,一般结庐于红尘市井,入世也。但板寺山的圣母堂却建在了山间,从此一朵白云在此投下一朵动影,万物有灵且美,时刻观照自身,在文化适应中,也就暗合了出世的隐喻。因后山这座圣母堂,阪泉山俗称了板寺山,但寺庙与教堂,机缘虽同,终有区别。早期国人也将教堂称作寺庙。据介绍此域有教徒始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起初人数尚寡,为他教所排斥,教堂无立锥之所,无奈只得山上觅得一洞,将圣母神像供于内。后信徒日众,上山颂经祈祷者日夥,遂形成圣母朝圣地。再后,教徒派人潜广州,欲接引若亚敬神父来此传教。返回途中,于嘉庆十一年(1806)9月30日被两广总督那彦成截捕。神父坐牢三年后,辗转抵达此地,并于嘉庆二十年(1815)升任山陕教区主教,在职27年。道光二十三年(1843)9月21日逝于祁县,葬太原司铎墓地。现存教堂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兴建,大致风格为罗马式,结构全然中土砖石结构,细节处更不乏晋式雕凿,领工建造者为潞安府人士李有刚。自山口至教堂,建有耶稣遇害的十四处苦路,也各有标志,峰回路转,引人渐臻。此堂与上海佘山圣母堂并称,为国内最为著名的两座圣母堂。

         庚子年,新任山西巡抚毓贤怂恿,仇洋灭洋风气骤起,义和团跋扈各地,烧医院,毁教堂,捕教士,制造了异常惨烈的“山西教案”。毓贤将44名外国传教士、17名中国教徒,以及从寿阳押解来的英国教师毕翰道一家7人,捆绑巡抚衙门西辕门前,在百姓围观下逐一杀害,行将就戮的妇孺,哀号之声半城可闻,惨不忍听。教士被害后,枭首示众,剖心弃尸,备极残酷。遇难者中,包括山西北境教区正副主教艾士杰和富格辣,而艾士杰又被毓贤亲手刺杀。艾士杰乃意大利籍方济各会士,太原教区首任主教,其驻地就在这座圣母堂。

    洋教伴随洋人的洋枪洋炮而来,积贫积弱,屡战屡败,迁怒于洋教是自然而然之事。融入主流文化价值体系的过程中,基督伦理与儒家伦理本不是造成冲突的主因,但风俗的差异却为世俗所不容。差异化意味着主流文化不再垄断,百姓可有选择,比如人伦关系悄然变成了神人关系,尤其对各级官员而言,好家伙,信教后见官就不磕头了?反了你?目无本官,即目无朝廷,目无皇上,显然这已超出礼仪之争。几千年来,本土不乏宗教,但性质却是非宗教的,世俗的人文要素更盛,但基督教无论从教义上、仪式上,还是财力上、建筑上,都如此的强势,如此的扎眼。

         山如砥柱石,上有兴衰事,“文革”时期,圣殿毁,器物失,虽僻陬,难幸免。伤身伤心之余,教徒依侍圣母之热心,丝毫未减,朝圣者更是不顾禁令,远道者得近教友襄助,弃路辟荆棘,昼阻夜潜行,且愈禁愈烈。近处蔓延远方,远方牵挂近处,靠的不光是口耳相传,更有福音的感应召唤,自古以来,最是愿望无法抗拒,最是力量可以隐忍。闪躲上山后,满地堆聚着竟全是狼藉陷落的伤悲和不肯松手的心酸,当初的云烟繁华,反成了现时的凛冽寒颤。面对颓垣断壁、累累伤痕,哭诉苦难,默然祈祷,没有了伞的遮蔽,苍凉之中便顿生出了废墟的冷峻和残缺的坚定。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受难曲调本是唱诗的主旋律,惟愿可以遗忘的,都不再重复,然最重的重不是承诺,最疼的疼却是原谅。圣母由寺入心,心怀痛楚入睡否?神像荡然无存,存留天理何复生?

自山寺下,时恰夕阳西照,云也寂,山也寂。漠漠远林,阵阵松涛,此刻隐约伴随飘至者,为颂念玫瑰经之声,腔调低沉得似有似无,似韵似散,节拍缓慢得似吟似诵,似唱似念,一支朝台队伍自山下数公里列队步行疲惫而来。我等伫于路侧道旁肃肃然,队伍由远及近,歌声也由远及近,其声也哀,久久不散,倚歌和之,渗透胸襟,所谓动人之乐,何须响彻。

队前两少年撑着门旗,幽壑无风也吹人,将“正定教区北桥寨堂区朝圣团”的招牌无限展示。之后是四小伙举四面旗帜,两红两绿,其上各有所书,无非天主信仰内容。旗下中行男童举十字架,虔诚无嬉戏,架上金色耶稣受难雕像,为全队中心,两男孩各扛一仪仗棍,似中土“肃静、回避”牌般,一边一个。随后便是朝觐队伍了。最前孩童,中妇女,后男子,脖上一律挂胸牌,上书各自编号。壮年则手提水壶,肩背挎包,量是教堂过夜什物。从相貌上看,多数人为务农者,因少了散漫,多了规整,却又不像。无论老幼,双眸凝视,虽有倦色却存向往,执经问道之诚也。圣歌闷唱,踏歌而行,如述如叙,如怨如慕,句句发乎其内,是什么感伤,如此难以抚平?是什么撕裂,如此难以弥合?队伍虽大,人员也杂,却仍显孤单卑微,零落不堪,这倒不是因空山之固、邃谷之凝。世间如幻,方寸若虚,扣人心弦曲,未必精准,如动人情感言,岂在辞令。神学是一个宏大主题,虽没有什么内容,却能荡涤心扉,虽没有什么妙法,却能解索纠结,有些事理何以尚未讲完,有人已潸然泪下,千斤释然。流星划过,荏苒的生命实在需要一个落脚之处、托付之所,教堂距离天堂到底多远?世间万物,皆在阳光掌心中,包括信教者,或不信教者。

          我等仓皇下山,不敢带出任何的声音,他们则走到了教堂的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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