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山中有一人的好。不必服从大部队的缭乱,不必附庸解说员的俗套,不必迎合同伴们的视角,只是自由地走、随意地走、即情即兴地走,打坐、长歇、徐行、小跑,静观、细赏、俯瞰、远眺,都漫无目标、顺从自心。于是乎,尘嚣远去,风景自足,清享自成。
九顶塔的山,植被茂密,我在时,秋尚未纵深未迟暮,但原本青葱的山色已涂抹上些许疏黄与苍茫,山中之秋更是在特色细节处昭然若揭,譬如酸枣红了、山楂红了、柿子红了,尤其是、特特地秋以为期的山菊花开了。
野菊知秋,在山坡、在高岗、在水边、在路旁、在树荫下、在草丛中,单独地、成片成丛成群地,都开出了黄灿灿的俊俏模样,都开得让人心头一热眼前一亮。
最喜欢这种山菊花了。野性地优雅,热烈地淳朴,天生带有某种信仰的气质、一种兀自的意味、一份无辜的神性,自我而大气,唯我而忘机,无需观众、听众,无需舞台、伴奏,完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在那里自顾自地沉吟和欢舞,乐陶陶,自逍遥。
小野菊不是那种妖冶的惊艳,但是越看越好看,该用什么词儿来说它好呢?嗯、洗练。是,小野菊长得很洗练,就是那味“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洗练。那份花色金黄本也是光,在阳光里愈发明白如洗,而阳光本有水的质感,其辉灿是如水般哗啦啦流淌,洗练的小野菊沐着水水的阳光便愈加水灵灵了。
顺着一条山间小道前不见行人后不见来者地独行,周遭幽静,小野菊夹道相和风姿摇动,澄黄月光的花朵,微笑般绽放,像是特意为我而开,专门与我响应。真像齐豫那首《菊叹》的意境,而我最喜欢的是歌里那句: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齐豫说《菊叹》是她最喜欢的歌。我想那是因为歌中有她的品位与格调、有她的清欢与清高。这首歌将诗的意思与歌的旋律合而为一,将菊的气质与歌者的气质合而为一,纯粹、干净、笃实、清亮,像山中的小野菊一样。
惟有内心安定自守的齐豫可以把诗唱成歌曲,把歌唱成诗篇。就像惟有梵高可以把水火精神画进花朵的性命,可以把向日葵画入火焰的激流。就像惟有小野菊,可以把秋日唱出阳光的质地,可以把阳光唱成生辉的河流。就像惟有海子可以把诗歌写出野花的成色,可以把野花写成他的诗歌:“野兽的琴”“安详燃烧的灯”“和平与情歌的村庄”“小鸟秘密的隐衷”“大地彩色的屋顶”。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 是什么人掌灯,把你照亮”。且将这样的诗句赋予这样的野菊花,不由得心生温柔的感动。太阳就是那掌灯的人吧,光照里的小野菊,不加粉饰,清澈光明,美如水声。一朵野菊也是一个泉眼吧,汩汩的水涌,是花朵滋生的光芒,是阳光赠予的经诵,真正的天籁,美如水声。
站在山高处观看,每一面山、整一座山都被草木覆盖,被阳光普照,风来了,风吹草动,大山在阳光下幻化成一条植物的河流,草木、花叶、果实、泥土、飞鸟、石头一起载入,随秋风一波一浪地缠绵,随阳光一波一浪地炫耀。风声草木声的水声、阳光的水声,顺着山势风势草木势的高低、起伏、明暗、开合而悠游:涓涓、哗哗、潺潺、淙淙、泠泠,或呈静水流深的无声之声,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舞蹈和飞行,小野菊即在其中水波盈盈。
而一天里的阳光和秋风是不同的,一山在一天的阳光与秋风里的样子和气息是不同的,在一山一天阳光秋风里的小野菊也不同。这阳光秋山之河的水便也不同,有缘的人听得出,那是以河水湖水以泉水溪水流出不同的水声。而同样的水,因势就形,实地循行,那水声亦自不同。言语不尽的水声,你必得安定地坐下来,清静地听下去,才可听得见听得懂,那种种、种种的招呼,美如水声。
秋天也是一条河流呀,小野菊拖曳着秋水的裙袂在阳光下舞蹈,在这河流上唱着信天游唱着未央歌。山河浩淼,绿波荡漾次第绵延里的小野菊偕光佻达,谁用真善美的眼神看她爱她,她就美美儿地向谁问候,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虽然是阳光如水般斑驳、飘荡、舒卷、流转,但这花色、山色、光色交融的水声,依然给人的感觉是:风烟俱净。这风烟俱净的水声,来自野菊、来自山川、来自秋天、来自大自然,亦来自我们的内心,那最好的力量,总是这样的简静的丰饶、安详的生机、禅定的水声。
静坐于一丛山菊花前,那花儿怎么看怎么好看。阳光透过树枝树叶的间隙洒下来,花色被阳光浸淫和点燃,阳光被花色濡沫和润染,阳光如洗,野菊如洗,阳光与野菊的水波,正是那“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而当清风来兮,阳光与菊花光辉相照相生,即现出跃动的光点,迷离一下眼神,那花与光就汇成了流花的湖,是那般风行水上风生水起。好风如水,光亦如风如水,光影闪烁光波陆离中,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那些开花的注定要生根,那些有爱的注定要植下火种。秋阳照耀下,风中的小野菊有水的质感、光的质感、火焰的质感,镜头虚晃得来的光影里,小野菊像带着风声水声,有了飞的质感与动感,怎么能那么灵动?
想来缘于小野菊的有心有情。山野里最好的秋露没有消失,都被最有心的小野菊汲取;天地间最好的清风没有远走,都被最有情的小野菊吸收,于是它们就有了风样的姿势、水做的骨肉,就在大山中怀抱着自己的河流,立足脚下,信天游走。
无端地想起那句子:“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那么,当此时,是不是该说:“秋从何处来,拂水复听菊”了?
此时秋日这般时光的水流,流经每一样事物,每一次每一时都阳光阵阵,历历有声,现如今秋以为期,小野菊敲响自己的钟声,小野菊叩击自己的水岸,嗯,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我眼前的日光、阳光、秋光,都在健步如飞,一趟趟在大山上跑着,一次次来到野菊的家门,一首首唱着自己的山歌,歌唱江山如画,歌唱流年似水,如果你若有所思心有所应,你就会听见: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野菊住在大山的心上、太阳的心上、秋天的心上,也住在自己的心上,我看见野菊在秋山上开放和成长,就看见了阳光在河流上生发光芒,就听见了菊花如水的行色随着光明的水流在光明地吟游,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自我思量一番,面对小野菊仿佛也是了那临花照水,又有鸟鸣不断,可以听出好几种鸟声,远了近了、近了远了得亦如水声。坐着、看着、听着,似乎宠辱皆忘、物我两忘,似乎什么心思也再不必用话语来兴发来寄托,但随之又有一种近乎迫切的愿望,想急着用最亲爱最美好最动人的语言来表达来抒情。
词语本来就是为人为心为情所用的,野菊这么好,阳光这么好,大山这么好,秋天这么好,热爱多么好,活着多么好,用多少词来形容来描述来颂扬都不觉得堆砌和矫情。就像那些灌溉庄稼的河水,流啊流,流得多得没法数清水花几朵了也还是一个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这般凡夫俗子一时在山上,却也想学着说:逝者如斯夫,光阴似水如斯夫,阳光秋时草木山河如斯夫,安然倾听如斯夫,如斯之万物化醇之情境,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季节从春夏到秋冬,依然在轮回般奔向永恒的亦是历久弥新的生命主题。其内核本是深沉的、温暖的、光明的,是成熟的、丰实的、从容的,却貌似越来越趋向寂寥、幽微、枯淡、萧瑟,整座大山亦似乎开始变老变瘦变苍凉变洪荒,让悲秋伤冬的人不知如何自处。
其实,荒山何曾荒,春华秋实一年四季都在大山自己的命里心上,草木凋零的秋冬也仍然只是它风情万种的一部分,是它宏篇巨制的一章节,那不变的依然是大自然情怀的本质醇厚,是时光一往无前生生不息的本真行板。草木江山由新萌到青翠到苍绿到枯黄,枯荣兴衰平仄,也只是一个过程的历新,都在时光之河上,载浮载沉。
人生卑微,人心贪念而敏感,多么容易因时生发触景生情的很多伤怀与短见。这时,小野菊来给予抚慰了,它以阳光为水袖,以野山为青衣,以金色为欢颜,春风满面地在大地上大山中亮相。或者说,她跳出秋山这丰饶的水面、辽邈的水面、苍苍青青的水面,那样的一番水流花开,以亲切以欢悦以善良以纯真以柔韧和你打招呼,那种招呼美如水声。
也还是那样的信念:在没有花开的季节你就是自己的花开,在没有阳光的日子你就是自己的阳光,在没有信仰的时空你就是自己的信仰,在没有英雄的年代你就是自己的英雄。一如这些山菊花,是一盏盏小菊灯、一朵朵小焰火、一枚枚小太阳,将世界的、生命的、时光的、自己的信仰复明和照亮,让生命终不失美好尊严的自新自强。
是的,菊是“耐于等待的”,“寒冬过了是春天”,让我们用时光来等待时光的展颜,用爱来舒展爱的眉头,用心来响应心的呼唤,那么,这样子活着,这人间就无法不珍贵,我们和野菊、人类和植物就无法不一样幸福。
当然,春夏过了是秋天,过了这个秋天再过一个冬天,春天就又打开了门,那时就会涌起花朵的潮汐,只是,待得春回山川大地,你可要记得那也是野菊朝圣的引领,可别忘了秋天大山流光的称颂——那种招呼美如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