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晚课,少时的嬉闹,间或烧火煮猪食、栓门、胡乱拨台、听母亲讲故事。后来好些年经常流鼻血,便是与哥哥“顶门儿”的收获。上了学,晚课依旧嬉闹的多,偶尔手脚冰凉地背书,听母亲咳嗽、喘息。夏天蚊虫多,不常点灯,躺在床上折腾,静下心来听虫声、数星星。
到了县城读书,晚课换成了一群小公鸡儿的吵闹挑逗,憋了一天带晚上的种种感受瞬间暴发,几十个愣头愣脑青春勃发在一间教室里搭起的双层板铺,没将房盖掀去已算是嘴下留了情。间或为着抢水和谁挤了谁而磕磕绊绊着,母亲的声息淹在旧日时光里,常常于想家的情愫里渐入梦乡。
大学里的晚课近于奢侈,躲进阳台听流行歌弹吉它大口灌茶眯起眼看一街灯火阑珊,偶尔月挂西南繁星漫天,竟辨不得家的方向。将些欢喜忧愁小情小怨小心思涂满两本日记,伴在临床鼾声和轰轰车声里的苦闷青春。
工作了,晚课是街边流浪的风,数着人家的点点灯火,望不到自己的路。口琴生了锈,吉它落了灰,日记锁进了箱底,枕下的《星月集》被同寝撕了去做手纸,几行《我不愿》被话语权者定性成“过于消极”。曾经以为逃离了现实的艰难困苦,几番斗转星移只不过换了些时空,重新来过。依旧从前的琐屑,耳边已少了母亲的叮咛。
有了房,亦有了人气。借了酒劲,晚课亦添了些幺五呵六的豪气,杯盘狼藉映着“二十一摇”的“晚安”,颇有了些小富即安的自得。粉刷、油漆、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写写画画、刮刮擦擦、挖空心思、精打细算,差不多是最丰富的一段晚课,为着筑自己的巢。
儿子出生,晚课便是哭声里的呼唤,合衣而卧,麻利起床,冲奶、灌瓶、水冷、试温、喂食,一蹴而就,浓淡相宜,冷暖均衡,不失分寸。稍长,晚课是儿子熟睡后于床上爬起后的恶补“三百千千”“四书五经”。
后来,除去些陪读的安宁与困倦,晚课已多杂得了无章法,聚众豪饮、醉而狂歌,三更灯火,五更漏残,……却并不影响一些夜来的不眠,数羊、倒数无济于事,便在心里默念《心经》《大悲咒》,眼睁睁东方发白。
如今,晚课多淹在几页书几行字里,厕上、枕边,一盏灯的孤单,人家的,自己的。心静如水亦或思绪如风,不是沉入梦乡,便是游离尘世,轻唱一天的尾声。用她的话说,晚上看,早上看,整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偶尔,觉得自己真像是被暖暖阳光化去冰冷的柔软,弯弯转转于字里行间时,偏得一份心安,哪里还有别人,分明都是,自己的身心!
读书听戏电影电视,别人眼中别人的世界里感知生的喜悦哀愁。同为生命,陌上草长,杂花生树的异彩纷呈,没有人能够真切写得尽自己,唯一路行将来去的踏实。
喜欢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一个人的江山风雨图,不做作不矫情,由衷的真诚:“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盗亦有道,一些时候,便是连“落魄江湖载酒行”,也是要有些资本的。
晚课,与早课对应,原指僧尼每天傍晚时分的念佛诵经。早课僧众晨三时起床,集于大殿,上香礼佛,依序诵念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上来偈赞、赞佛偈、三皈依、韦驮赞等经文,历时九十分钟。晚课在晚饭后举行,诵念弥陀经、忏悔文、净土文,三皈依等,至唱伽蓝赞结束。
早课的用意在提醒自己,希望这一天处事待人接物,不要忘记佛陀的教诲。晚课是反省,反省一天对人对事对物,哪些对,哪些错?早课用意在此地,晚课用意在明天。
“清晨,当板声划破寂静的长夜,钟声敲醒了漫漫沉睡,僧人披上袈裟,鱼贯地行入大殿,讽诵经咒,开始一天的行持生活。当夕阳西落,集众的板声再度响起,僧人依旧褡衣上殿课诵,庄严的梵呗回荡在山之涯、水之湄,回荡在晨光、暮色中……自宋明以来,一样的晨昏、一样的早晚唱诵,其中不断增长的是僧人的慧命与道心。”
我的所谓晚课,这番繁杂而琐屑,分明是曲解了的,而我依旧固执。是非善恶好歹,都是一个人的劫,不可逾越,只有承受;无论悲喜,次第花开。
今夜晚课,我在苏州一隅,息了灯,听窗外虫鸣繁盛。回首来路,那些曾经的参禅打坐,恍如隔世。我的功课,从来都不曾优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接受了自己,不出力,不得食,便是接受了人生的不够完满,并因着这份不够完满,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