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从朋友那儿看到故居今貌,当与之相见更觉讶然。虽然三年前回去,就听说当时已成葛园茶室的故居不久将被改建成文化场所,却还是对此情此景感到颇有些突兀,因为变得太过了。门前老旧结实的覆着淡淡苍苔的水泥台阶已为黑黑的防腐木替代,天蓝的铁门的也漆成了黑色,上书一个大大的黄色的“隐”字。葛岭乃历代名士幽隐之地,晋时葛洪曾于此炼丹,岭上筑有著名的抱朴庐,如此这隐字倒也合乎情理,只是设若不写,由着静悄悄在山道边岂不更隐。隐于现世,更合该是骨子里的东西。
而隔道比邻的黄源纪念馆,静雅之中文化氛围那么浓厚。当然较之那位“不仅是一个名字,还是一部历史”的世纪老人,这里有的,不过是一段没落的家世。如今萦绕于游子心里的沧桑的温情,也到底要找不到载体了。
怀了思乡之情的人,心里那份守旧无疑是顽固的,不到万不得已,定不愿去动它。只愿它随着时光老旧下去。外人自然不懂这种难以释怀的情结。而它理所当然地要被以簇新的姿容来到今日,那么像房子本身一样老旧的人事也只好归隐于从此不复的另一片月色、我面前的时光外面去了。
门紧闭着。门口亮着阶灯,里面传出装修的声响。记得上次来时遇承接此庐修葺工作的章杭生师傅,说这里往后是不一定进得去的了。不禁为当初赶上见难得的一面而庆幸。
以前来,门也多是闭着的,只是还走得进去。那时住家是曾任浙江作协副主席的陈老先生。虽然满头白发老先生对我进入他的私宅非常反感,因知我来历,以为觊觎那房子,而他夫人和媳妇都是和善之人,总是悄然助我足意而归。几年前老先生下世,房子也就给国家收回了。
装修的电锯声还时有传来。不知若得再见,里面会是怎样的情形。早先存放过一家三口棺椁,破四旧时被清除后封闭,几年前又重见天日的墓室,如今不知用来派什么用场了。倚着山道的幽静的厢房,漆色斑驳的蓄了不知多少太阳味道的老旧木头窗户,也该换上气派的金属了吧。做出一圈圈西式花纹来的客厅天花板,花纹中间垂下个圆柔的叵罗,如今还会在么。整堵石壁的蔷薇想必亦然。树的运气当是好的。树的年岁到底比人要来得值钱,那一金一银两株人勉强才抱得过来的桂,那时金秋采芝斋会上门来收桂花。在树下铺了大片的白布,摇晃树身,或执长竿轻敲枝桠,桂雨就一阵阵轻细地流泻下来……虽然如今桂花已为杭州市花,遍植,早不稀奇,也再没人会上门来收,可一旦贵为稀有的百年古树也便大可笃定泰山地尊享其不菲的身价了。另两株山茶和两株腊梅也自然一样幸运的罢。
漆成黑色的铁门,若无此隐字,倒也还喜欢的,因为最早就是黑色的。虽然此门并非母亲离开前的那扇。原先那扇在大炼钢铁时炼掉的铸花铁门远比这气派得多,母亲曾经就在那扇门里,时不时以斯嘉丽看向阿希礼之外任何人的那种神情走进走出。四八年一大家子人从上海打道回府,母亲没念完中西,在弘道续读高中。毕业时好些同学都报名参加革命,结果是全部送去了同济大学深造,从此命运的轨迹大相径庭。母亲说,哪想得到以后的事。那时母亲的脸,溜圆,笑得那个灿烂,凡事一百个不在乎。之后坎坷大半世,从她讲过的所有话里包括表情里,我就没听见过找见过一个悔字。
抬起头来,半个多世纪之后的古木自然愈发参天了,晚秋的天也愈发高远了。泉开始暗哑,开始藏进山温暖的腹地去过冬。而松狗们野性的啸叫还时有传来,以及“咕咕”的低鸣,不知是否果子狸的。以前岭上常有,曾给大舅捉到过一只,拿铁链拴桂树上。外婆喜欢它狡猾的面孔,去逗它,结果那东西张嘴就把外婆的手指一口咬了个对穿。
换了新颜的故居,一切都太符合现今的审美品位,如此,过往也就像一沓档案开始了被封存的日子,让知其渊源的儿孙故旧欣赏之余也唯有慨叹一声:俱往矣。不知以后,那叫人念念不忘的坟边房子还唤不唤得起那种远道而来只为相看一眼的温情眷念。毕竟故居与我们再无干系,它如今以及从此以后什么样,并不必合我们的意。再说上代人陆续走出时光之后,还有几人会牵记着它呢。而它在我心里,总是素未谋面的,年轻时从来西装革履光复后从此中山装的外公,一个路过如火如荼的年代之后谦卑胆小的老人,一声不响站在山道边,期望零落天涯的儿孙还记得回来看看。
怀念让故园四周绿树成阴。绿漆的窗子悄然开在斑驳里,传出那时候谁说话的声音。秋深的时候,我想去看故乡,多么想……思乡之情是种沧桑的温情,是种顽固的东西,当它是替上代甚或更上代早已不在时光里的人而生,也只能说是血脉里传承下来的,只为把这月亮底下的笛子吹下去,让下一片再下一片月光里的子孙们都听得见,这里,曾经是这样的故园。哪怕他们只当了故事来听。
离开故居,又去看了看外公当年开疗养院的地方,如今多已为民宅。二十七亩山地,后来做过警备区司令部的疗养院,足见当年规模了。来过诊所的名人自是不少,比如梳一条辫子的袁雪芬会定期来照X光,唱红了《夜来香》的李香兰也几番来过。那时母亲能讲出一串的名字来,可惜没记下。如今母亲也记不清了罢。
那个泉潭还幽清着。当年逃难到上海的外公有次回去,听说那曾经每日烹茶的泉竟被日本人用来洗马,气得关起门来大骂。那片竹园也还在。那时园子包给一个叫四毛的雇工打理。每至初夏鞭笋鲜美出世,母亲与弟妹们便会手脚极快地偷掘他的笋,或下油锅烹,不加任何佐料就吃,或与火腿煲汤,甚至生吃,都是回味不尽的甘美。秋时野苋菜长得粗壮,便缠着佣人折来梗子做臭卤,等熟了蒸来吃,鲜得要命。犹记母亲还说过葛岭有种野生荚豆,酸甜可口至极。据描述,该是短的豇豆状,摘来就能吃。问了好几个当地人,却终究没人知。这些珍贵细节,点点滴滴都被我宝贝似地藏着,在心里发酵成暖乎乎的一坛。若有天现实里的它们不再了,也依然会是静夜里清照我的月光。
下岭,去隔壁的玛瑙寺坐了多时。清,幽,静,一下子觉得,这便是我要呆的地方了,我在里面,会不想出来的。当故园不复,这寺还一如当年,就像隔着条山道那样与故园的时光贴那么近。而玛瑙寺又因外公讲过经常闹鬼,称那时存放着诸多亡者灵位,到晚上鬼魂们便出来闹得不可开交,唯有住持用金刚经才镇得住。外公信鬼神,于是围绕在他生活里的神神鬼鬼的事件也多。如此一来外公的形象便又生动乃至可爱起来。如今玛瑙寺的夜,当不必用金刚经来镇了吧。
出寺院,走过条僻静的石板小弄,外面就是风光旖旎的北山路了。最难忘九二年深秋携母亲回来时,水阔远的背景里,山深林寂,霜风翩跹,清静得每徜徉一步都是享受。母亲说当年的北山路冷僻得差不多都见不到人。有年发大水,路上水深及膝,那么多的鱼,尤其鲤鱼,拿个网随便捞,只是味道不大好,有股土腥气。而母亲当年率众弟妹骑着脚踏车洒然的深秋,更只是风与落叶出没之地。见过照片,那么心仪,乍见如前世曾遇的那种亲切地方,如今却纷繁得穿个马路都难。那样的深秋再找不到了。到底没有一片天地可以本色地空出来任你去守望。就像许多的世事,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