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时候,诗的感觉几乎无法言说,一种深切的打动,诗的显形是心象的效果,所以说是见心见性。当然你说诗意的感觉是享受也可以,是一种深度走向,是与灵魂亲和,诗是语言的形态,由语言化而为“思”,诗者“思”也,诗是撞响灵魂的那一刻。
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多么单纯,但诗人把“月光”转而为“霜”,一种凄凉油然而生,这是生命的冷意。以最平常的语言,几乎是不经意地打动了你。
杜甫:“环 空归月夜魂。”具象而空灵,写天地之大美,人性和人情的诸多物质性在诗人的悲剧式感叹中化于无形,光色朝着天尽头逝去,却把绝妙的诗留给了我们。
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余光中:“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海子:“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雷抒雁:“风说:忘记她吧!”
我曾经被这些看似平常的话语深深感动过,是他们打开了我心灵的大门,与我的灵魂撞在一起了,我一下子无法说清我内心的感受。艾青把自我人生命运的体验化为泪水,浸入一片深情的土地;余光中的“邮票”连接着母子之心,意象虽小,却是浑然天成;海子把许多“温暖的名字”留给自然和生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的善良心性在诗中显现;雷抒雁的一个“忘记”几乎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语不惊人死不休,信其真也!
诗是艺术,凡是优秀的诗作都应当具有灵魂的内在性,但所谓灵魂从本质上说又决不只是一种玄虚的东西。诗必须凭借“境”,王国维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这“境”或“境界”都必须凭借具象性而存在,如果认为灵魂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这种误解就将导致诗意的流失。许多诗空洞无物就与过度的“务虚”不无关系,其实,“灵魂”由两种元素构成。一种是物化的,由物而生象;一种是神性的,由“神”而生意。所以应当这样理解,与诗有关的灵魂是意象式或情境式的,而不是有虚而无实,无实则使灵魂失去了根基,“神”也会因无所依凭而飘散开去。
人类历史的经验证明,一切优秀的艺术都具有灵魂的本质属性,而“灵魂”又是艺术创造充分个人化的标志。当然,任何个人都无法逃脱公众和群体范畴的制约,但在艺术的境界中,“灵魂”则是人的个体生命的核心。从诗歌的本质看问题,灵魂的意义和作用是一种整体的艺术效应,而不是单一的某种因素。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从“乡愁”到“邮票”是一种生命体验的灵魂的历程,但从事物的实在性出发,无论“乡愁”还是“邮票”都很难看到灵魂的本质,然而二者联系起来是整体的艺术情境,个体生命的独特性一下就显现出来。是“神”与“物”遇,是灵魂造出了自己的影象,在此意义上说,灵魂玉成了诗的经典。
刘勰所说的“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貌”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理”是心灵展开的主要内容,二者合而为一,就是艺术表现的情境结构。大诗人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诗人灵魂深处善性与感恩的大情怀的一种喷薄,在一个平凡女人的物化形态中获得了动人的神性,进而抵达灵魂的境界。“保姆”的生存境遇是以“灵魂”的颜色渲染着诗人最为深切的体验和感受:“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诗人把记忆中最深刻的景象在灵魂的感悟层面表现出来,平常的、琐细的事物与情感中特别易于颤动的敏感部分连接起来,形成了一种忧伤的但却是深远的人道主义诗意境界。
诗人笔下的事物,先是诗人对外在事物的体验和感受,然后引入到诗的艺术机制之中。这个过程正是诗人把对象主体化的过程,主体进入到对象,进行主观化和心灵化的创造,“物”与“神”方能成为一体。灵魂被什么撞响呢?是直觉。直觉在艺术进程中,可以建立充分个人化的感性机制,从而排除既定理性对诗意独特性的干扰,人的经验或先入为主的意识还来不及形成模式,直觉便在瞬间完成了艺术化的布局,并上升为灵魂的高度,把物与神合为一体。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的《诗辨》中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他也认为:“诗者,吟咏情性也。”诗的价值在于表现人的内在世界,诗因“情性”而成美妙的景观。“情性”的极致是“入神”,这就是诗的最高层面,即灵魂的境界。也许在诗歌作品中不宜划分哪些进入了灵魂境界、哪些没有进入灵魂境界,但是诗人在艰难的跋涉中个人化的本质性追求和发现必不可少,真正的诗必在灵魂中开花结果,而成为后世人们久久仰望的烛光。我想李白被他身后的历史定义为大诗人,那是因为它的诗真正打动了人,不是“做”诗,而是灵魂敞开的豪情奔涌。《将进酒》开头几句是一种决然的大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真如江河直下,浑然一体,水到渠成,几乎无一丝“做”态。《宣州谢 楼饯别校书叔云》更如风云流动,字里行间气蕴横生,尤其开头几句节奏独特,读来让人有一种深切的人生命运伤怀之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诗人大概忘却了自己是在写诗,是生命的直觉扑面而来,灵魂发出了金属质地的天籁之音。或许李白成为千秋瞩目的诗人,与他敏感而多情的天性有关。
台湾诗人罗门的《麦坚利堡》1969年在菲律宾召开的第一届世界诗人大会上被誉为“近代的伟大作品”。诗后有诗人的“注”:“麦坚利堡是纪念第二次大战期间七万美军在太平洋地区战亡;美国人在马尼拉城郊,以七万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别刻着死者的出生地与名字,非常壮观也非常凄惨地排列在空旷的绿坡上,展览着太平洋悲壮的战况,以及人类悲惨的命运。”从诗的部分内容就可看出悲剧精神的深度: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 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
太阳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 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噪里 你们的无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 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 围成园 排成林 绕成百合的树
在风中不动 在雨里也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 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这种大视角、大襟怀的写法,真使诗的表现达到了“情性”的极致,把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以及死难者的亲人们心灵上的伤痛渲染得淋漓尽致。诗人的悲悯寄托在太平洋浩渺无垠的历史时空里,人性和人情的厚重在穿越骨髓的冷意中显现出开阔而悠远的博大和深度。诗意描?a href='http://www.xiaogushi.com/wenzhang/zhuanti/chuxin/' target='_blank'>粗心侵秩非械奶弁垂槭袅榛辏?馐巧??母形颍?馐抢醋匝?喝榷戎械恼帕ΑU馐侵泄?率?⒄故飞喜蝗莺雎缘牧ψ鳎?咀耪馐资??廾啪褪堑敝?蘩⒌挠判闶?恕?/p>
灵魂在诗意的表达中是一种超越的力量,超越物质,超越现实,超越功利,超越一己私情私欲。史铁生在《痛隙碎笔》中说:“灵魂,必当牵系着博大的爱愿。”善良与大爱,痛苦与忧伤,对于诗歌来说,都是一种超越世俗、超越平庸的迈进,是一块块抵达灵魂之境的基石。为什么风物、景致中那些具象的东西能在诗人的笔下生发出奇妙的诗意来?因为诗的直觉感悟是一种在超越中实现升华的力量,诗由此获得了一种基于生命本真的存在。“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中那些平常的事情为什么变得不平常而成为诗了呢?是它们撞响了灵魂而实现了超越。灵魂与思想、情感不同,灵魂远比思想、情感更博大,如果说思想、情感更多的是经验和经历的内容,而灵魂更多的则是生命的天质,它远比思想、情感更具有空间性,因此也具有相对的神秘性。
宋代包恢在《答曾子华论诗》一文中说:“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诗的灵魂境界是诗人对于诗歌高远目标的追求,“必极天下之至精”,“犹造化自然之声”,都是对诗的内在精神的标举,在天人合一的情境中抒情言志,形成一种文字的天籁。诗人的主体不是现身说教,而是化入“自然”,如李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造而化之,全无斧凿痕迹。
灵魂之响乃和谐之音而不是造作的拿腔拿调,写得自然,写得平易,又能涉入人情人性的深度,实在不是容易之举。在唐代的五言诗中,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当是出类拔萃之作:“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明晰的人间世界的景象,主体似乎退得很远,写得空旷自然,如入无人之境。但诗中所写事物有“宛然”之态,读来确如身临其境,不隔,有深远的人情人性内涵,是“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虽不是直写人心,但心迹昭然,是灵魂境界的大开,是五言之绝唱。
21世纪以降,中国新诗的风潮气候有些衰减,诗的整体态势渐趋平静,潜心写作的诗人们追求高远的灵魂境界,有许多写得深切动人的好诗,灵魂的钟声被撞响了,在这个诗歌无法大度张扬的世界上,诗还是被匆忙的岁月忽略了。军旅诗人李松涛对生态环境的忧患,大气磅礴,他把历史与时代之重化为诗,他说:“真正的诗人,/ 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 而将世界置于脑后。/ 稻谷与葱姜喂灵喂敏的嗅觉,/ 监测世风的平仄——/ 诗是备忘录!/ 诗是吁天录!/ 诗是启示录!/ 诗在生活中的发言,/ 绝非可有可无的旁白。/ 诗人是座活火山——/ 随时可以喷发光芒和热量。/ 唉!诗人的笔,/ 也常是啄木鸟的嘴,/ 弄得蛀虫和想睡午觉的树木们,/ 联手诅咒那笃笃叩击之声。”诗人坚守着一种责任,他的灵魂醒着,他的良知醒着。灵魂是一种高度,是一种自觉,是诗的纯粹性的现身。抵达灵魂境界,无论你写什么,都是生命的光芒最本色的闪耀。女诗人李南有许多关注“小”的诗歌写得深切感人,她的《小小炊烟》有这样两节: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以其平和、宁静之心走进朴实的文字之中,诗人从“小”的独特视角找到了诗意生长的土壤,如微笑和轻叹,动作很小却颇具感染力。她的一首诗干脆题目就是《小》,有几句是这样写的,“小的枝桠,萌发小的心愿 / 小的嘴唇,吐出小的诺言 / 小啊,让我在月光下 / 垂下肩膀”{10},顺乎自然与造化的理路,诗思可谓心到笔随。这是以“小”见大的方式,诗人从微观中透视独特的人情世相,在精到和准确中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民心”和“小草”以及“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的“轻轻的啜泣”,都是世界之“小”和人生之“小”,但我们却从这些“卑微的表情”里读出了诗人为人的尊严的呼喊,这是撞响灵魂的声音,这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生命动态效果,而不只是事物表层的浮现。
灵魂境界是诗的高度,诗意本身是诗人心灵的体味,可以说“心灵”这个词的组合是别有深意的,如果说“心”是器官,那么“灵”则是“心”之上的一种高级而特殊的生命形态。诗的灵魂境界要求诗人获得感受之上的更高级的悟性,是诗性的深远和透彻。一个优秀的诗人,当他诗兴大开之时,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向他飞涌而来,然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听见自己的灵魂被撞响了,那便是诗的诞生。女诗人郑小琼的诗表现了生命悲剧性的沉重感,她对打工生活的体验达到了一种直觉的深度,人们在诗的悟性中看见了一个具象又深怀理性的生存世界: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战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