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移民作家的作品,通常给我的感觉都是在讲述他们辉煌的“美国梦”,宣扬他们如何通过奋斗打破人种、国籍的隔阂成就了胜利。严歌苓却是特别的。
近日拿到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两本严歌苓的短篇小说集《少女小渔》和《天浴》,细读书中的每一篇作品,可发现她笔下的主角,不分民族,不分国界,不分文化,大多都是主流社会外“边缘又边缘”的人物:像来自中国大陆的穷困无依的留学生或其他新移民准移民,无论在经济上、文化上、种族上,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边缘人;即使是在同一个国家内,时代也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决裂,像文革时期的下乡知青、造反派等被强行隔离在人群之外的群体,同样也是社会的边缘人。这些人难以被任何一方所接纳,也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写自己的命运,他们都是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的弱者。严歌苓就塑造了这样一批有特点的弱者形象,如少女小渔,如女知青文秀
一、异乡的哀愁
在美国的生活历炼让严歌苓特别关注国外华人的境遇。移民对于很多内地人来看似乎是一个的美差,但事实上,很多移民连最起码的生存问题都无法解决,为了讨生活,他们不惜付出自己的尊严,忍受着各种屈辱。他们或许都无力幻想发洋财,更不可能像《北京人在纽约》那样创造异国的辉煌,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落脚处。小渔就是这些新移民中的一员。
《少女小渔》说的是个众所周知的为获取绿卡而假结婚的老故事——小渔在男友的安排下和一个67岁的意大利老头结了婚,面对男友的嫉妒猜忌、老人的贫苦年迈,小渔试图用自己的善良与包容换取三人之间的理解和平静……在这个故事里,当事人的动机纯粹是功利的,故事的情节也是老套的,但严歌苓用她特有的边缘视角成就了一个不俗的故事。
小渔和男友江伟没有绿卡,都是边缘人,有绿卡、和小渔假结婚的意大利老头又何尝不是一个边缘人?他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假结婚、卖人格、糊弄移民局来讨生活,他能和一切想要绿卡、没有感情的女人结婚,却唯独不能和自己所爱的女人结婚,他至死都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国家。或许正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原本粗俗、吝啬的意大利老头,在温柔、善良的小渔面前,逐渐变得庄重认真,变得安泰慈祥。严歌苓让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边缘人相互遭遇,他们因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观念而相冲突,产生出充满戏剧性的情感纠葛,使得人性中丰富细微的变化也变得更耐人寻味。
小渔她身上有着一种东方女性特有的品格——温顺、谦卑、宽容、忍让、悲悯,这使得她虽然生活在污浊的环境中,也可以让人感到温暖、喜爱,而这恰恰是严歌苓所推崇的。隔阂、孤独、寂寞、屈辱让许多新移民的心灵献血淋漓,他们可能会变得抑郁、愤懑、甚至堕落、相互伤害。所以严歌苓更宁愿讴歌这样的弱者——他们善良而不争,他们承担着人类的污秽,即使他们不是自愿和刻意所为的。至少这样,他们不会被文化、种族的撕裂所造成的裂痕所吞噬;至少这样,他们不会将自己所受到的罪和痛转嫁给他人。
二、故乡的审视
除了对新移民生存的关注外,对文革的记忆和叙述也是严歌苓创作的重要部分。从文革中一路走过又来到美国的严歌苓,和多数异乡客一样会常常回首故乡,一方面当然也是在寻找心灵的慰藉,但身为一个习惯于观察、比较和思考的作家,她更多的时候是在审视过去在大陆的经历。身处异乡固然会让人感到孤独,但非理性岁月中,故乡同根生的人们相互凌辱、流血厮杀,这种因人性的缺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破裂,这种伤痛更让人悲怆。
《天浴》是一部揭示人性残酷的作品。文秀本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小姑娘,却被历史洪流裹胁于西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做了一个放牧与“自牧”的牧马人。为了逃离凄凉空旷的草原回到城市,她天真地将自己的身体当成唯一的筹码,却只换来了种种冷漠的摧残……
从草原到城市,这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然而时代所造成的无形的围墙,却让文秀成了一个“边缘人”,身躯和心灵都苦苦挣扎在卑贱下作、羞耻自省的精神边缘。那些糟蹋文秀身子的干部也是边缘人,他们不仅也被放逐在城市和草原的边界上,连品性也沉沦在人与兽之间,他们只能通过欺辱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能证明自己似乎还掌控着权力。而一直关爱着文秀的老金,是这个故事中最善良、最正直、甚至最有勇气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也不可能拥有完整的爱情,他对文秀的爱只能游走在男女之情、父女之情的边缘。事实上,在这这样一个以“恶”作为基本行事准则的时代,没有一个人还可以是完整而纯粹的人。当然,严歌苓还是一个对美好怀有无限憧憬的人,所以她安排文秀和老金最以决绝的死亡方式反抗人性恶的魔鬼,以宗教般的天浴涤净人性恶的污泥,张扬人性善的圣洁。
与小渔相比,文秀的遭遇无疑更让人痛心。那个时代里,加缠在动荡的命运中无法自己的小人物们,尽管不甘于沉沦,他们努力反抗、拼命呼喊,却只能像深陷于沼泽之中,挣扎只会加速他们的毁灭。而人性的自私、暴虐、冷漠无疑是悲剧的推手。文秀是时代的祭品,更是人性卑劣的牺牲品。我不禁要问,造就这片吃人沼泽的仅仅是历史的错误吗?是时代的疯狂造成了人性的撕裂,还是人性的脆弱、经不起考验造就了时代的荒谬?
三、严歌苓的边缘视角
严歌苓是一个用历史记忆来书写人性的人,无论是童年的文革经历,还是后来的新移民体验。虽然《少女小渔》中收录的都是移民生活主题的作品,《天浴》收录的都是关于文革的叙事,但她作品中所表现的爱情、同情、孤独、不甘等内容都超越了国界,是人类所共有的处境和状态,她只是以不同文化为背景,来寻求更广泛且丰富复杂的人性的体现。
在谈自己的创作时,严歌苓曾说:“到了一块新国土,每天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即便是遥想当年,因为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有了一种发人省思的意义,侥幸我有这样远离故土的机会,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移植……因此我自然是惊人的敏感。伤痛也好,慰藉也好,都在这种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时空、文化、语言的距离和错位,让她得以重新审视在祖国旧有的文化观念、道德标准和价值判断方式;而文革中的少年记忆让她过早看到了大浩劫下人性的复杂,中年后的异域环境又使她有机会观察到不同肤色下同样复杂的人性。中西碰撞,赋予严歌苓一种多重边缘的身份和视角,让她可以用一种局外人的角色,讲述她所体察到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严歌苓自己的移民边缘身份,让她格外关注那些处于社会底层过着“主流”和“中心”之外的边缘人的边缘生活,这些人或许没有远大的理想,也没有过人的长处,还可能拥有许多无药可救的诟病,但他们仍然拥有平等的生存权利。现代人的欲求在这个发达的时代中愈发膨胀,人们极力奉行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中国人的务实精神,渴望成为社会的赢家。但是,能成为强者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强者看上去总是那么堂皇、伟大,令人羡慕;而弱者的寒酸和局促又是那样显眼,且格格不入。我们对于弱者,不乏同情,但也缺少尊重和理解。
《少女小渔》、《天浴》都是为这些弱者述说不公、表达同情的宣言。坦白讲,我不欣赏小渔这样逆来顺受、卑谦的个性,更觉得文秀那样天真出卖自己的行为实在愚蠢;但相比起来,因为她们是弱者就肆意施加欺凌的人更让我愤恨。假如我们每个人在内心的深处都保有一种最基本、最纯粹的怜悯,对自己,也对他人,那即使在文化冲突、时代动荡中,我们的人性还会这么容易被“恶”所操纵吗?这个世界不仅需要“适者生存”的法则,同样需要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许,这就是严歌苓的“弱者宣言”所要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