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月朗星稀,凉风习习。一位耄耋老人端坐在突兀的礁石上,宛若一尊雕像。他全神贯注，凝望大海，孩子般贪婪地呼吸着海风，嗅着那那久违了的味道。
潮湿的海风推着波浪，层层叠叠地涌来，又层层叠叠地退去，老人的记忆如同波浪中的月光，破碎而明亮。
海的那边，是他的故乡。
多年以前,战乱频仍。在海那边的日本统治下的另一个国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为家道中殂，背井离乡,辗转漂泊来到当时的满洲国,最终停泊在了黑土地。在他之前，已有很多的同邦迁徙这里。这里也是日本人的辖地，所不同的是，老亡奴与新亡奴相比地位略高一些。于是，他在这里扎了根、安了家。
肥沃的黑土地很养人，黑土地的人们也很宽容。他娶了同族的女人，有了儿子，从此远离了孤独。凭借种族的优势和辛勤的劳动，过上颇为安定殷实的生活。他很满足，以至于渐渐淡忘了远在另一国度的故乡。
十几后，世道巨变，中国变成红色。他还没有醒过神儿来，那个半岛发生了战争,同一个种族分成南北两个派别，在不同的国家的支持下厮杀起来。儿子作为中国的公民，不得不为了国家利益回到他的祖国参与同种族的自相残杀。幸好一道洪水意外地拦住去路，而战争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儿子幸运地躲过战争,也失去了代替他回到故国的机会。但他的祖国却一分为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应该在哪一面。
儿子本来可以上高中读书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得到老人支持，一气之下进了城，成了城市公民。父子之间从此心生芥蒂。儿子娶妻生子，老人在不太老的时候就享受到了天伦之乐。更为幸运的是，文革期间，老人年轻时的特殊身份只是遇到了点小麻烦，并未给自己和家庭造成严重的伤害。他亲眼看到了孙子、孙女们的成长。他们已经不说本民族的话、不穿本民族的衣服，这使得老人多少感到些落寞，但他已经接受了儿孙们作为中国人的现实，甚至也接受了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现实。他的祖国依然分裂着，遥远的故土离他更加遥远了。
然而，在老伴去逝之后，在孙子孙女也有了儿女之后，在他真正成为祖宗级的老人之后，一种莫名的孤独感犹如一块浓重的乌云在老人的心头蔓延，他的天空逐渐地晦暗。眼前的一切——繁华的城市、忙碌的人群，甚至身边的亲人们开始变得陌生。他常常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常常在梦中回到童年，回到故乡——那时的田舍、那时的阡陌、那时的果园、那时的伙伴，不断地、清晰地重复上演。他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关注分为南北两边的祖国，为南方的日益富庶而高兴，为北方的日益贫困而叹息。
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在中国，自己是异客，是流亡者，不是主人。这种情绪生生地把老人的身心风化了。目光浑浊、形若风烛。怎奈苦情无诉，没有人读懂老人的心。
终于，老人下定了决心，来到大海边，向大海倾诉了心中的一切。大海的那边是他的童年的故乡。他想回家。一个人回家。
故乡，家，多好啊。坐礁石上，老人在片片的海浪中缝补着记忆。他想象着离开了七十多年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可任凭怎么想，也还是童年的样子。心中的故乡永远不会改变。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的抛物线正在向出生的地方降落，这是他最为情愿的轮回。
于是，老人从礁石上站起身，整了整了衣帽，走向了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