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童年记忆像门前的河总是潺湲不断,越是年深日久越是波光粼粼,让人回望。在这细雨敲窗的日暮,在这灯光渐渐填满夜的沟壑时,货郎担悠然而来,从那条小路,从村口进来。
货郎担大家应不陌生,我想许多生活过农村的孩子应记忆犹新,是货郎担让我们撩开觑望世界的那道门帘。
货郎担随着那个矮小的身影,像父亲像农村许多人一样的身影,随着拨浪鼓的嘹亮而悠远的召唤,而颤悠而来。声音越过晴空,越过村中的许多树梢,也漫过屋檐,许多人探头探脑,许多人怀揣兴奋,心随着鼓点而一波波上扬。相互招呼,货郎在大致固定的地点卸下担子。你若继续旁若无人地晃悠担子,村人会嘲笑你,聋子啊。还不停啊,不想卖啦。也有货郎为驱除一路的寂寞,掺点笑料,故意磨磨蹭蹭往前挪几步,让农人的笑骂催开他脸上紧绷的笑纹。
总是在桥头,或是三岔路口,这是商人的精明,村人也知晓货郎的习惯,脚步不约而同汇聚而来。围拢货郎担,货郎成了目光的中心。货郎此时最开心,一路风不管不顾,兀自从身边刮过,阳光也懒散照耀,全不管他是从遥远的他乡而来,带着丰盛的物品,带着迷离的世界,而给予特别的照顾,眼目深情。承受这么多柔性的光芒(当然女性居多,一是闲居在家,二是她们有需求),货郎的雄性荷尔蒙恐怕都要激发许多。小妇人羞怯,不敢过多趋前,年纪大些妇女则一个劲地挤搡,举着商品大嗓门,有的不是纯粹为了买,而只是掺和那份热闹,浸淫那份氛围,说这个多少钱?一问,嘴里不迭嘀咕这么贵,说罢又拿起另一件商品询问;有的则是真心实意买,但她的嗓门没有旁边的高,声音被掩盖,进入不到货郎的耳朵,就含笑责怨,你又不买,干吗问这么多。彼此晓得。被问者马上回嘴,说我看看嘛,还不允许啊,他(指货郎)都没意见,你吃嘛子醋。货郎不置可否,在人家的地盘可不敢碎嘴,不过目光转向说者,被问者马上知趣喑哑了声音,或者至少降低了音调。小妇人小心翼翼地拿,眼光不断地逡巡才拈起来,羞答答地问,但她的声音总是被货郎准确捕捉到,声音还没落地,货郎的回答已出口,并且殷勤向小妇人推荐,有的甚而不足从箩筐里拣出个好的亮出来。这时那些年纪大点的妇人就有意见了,说辞不断,还真看不出出外还这么好色,是不是她长得漂亮些……货郎是走南闯北的人,他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这些小菜一碟,“嘿,谁说我好色,你晓得?”反唇相讥,将球抛向发问者;或者嬉皮笑脸,“正常,正常,你男人出去恐怕和我一样。”让问者同样没辞。小妇人则两颊红云飞度。不过心里是受用的,她小声央求道:敏子(孩子名)妈,你少说两句呗。被求者笑着使劲打了一下小妇人胳膊,不说了,不说了。一场充满戏谑和暧昧气息的争执至此打住。货郎在嬉笑中忘记了一路的颠簸和疲累,村人在这场你来我往的嘴仗中感受着平时难得的热闹。平时大家都是沉默的,或者忙于家务,或者老掉牙的话题,没得兴趣唠嗑,不像现在话题新鲜,并且有着那么点激奋的味道,因为和色有关。平日可不敢触摸。
我们小孩也会围聚,当然不是那些家用物什,那和我们无关,而是糖果、鱼钩和笔之类。这些平日都是碰不到的,即使村里代销店里有售,但没有它们色彩鲜艳,或者功能奇特,总是出其不意,总是让我们瞠目结舌。挤在玻璃柜前,指着这指着那,我们买东西飞速,拿了心爱的东西出来就在一旁欣赏,彼此炫耀。当然我们的抢占先机会被那些年纪大些的人责骂,小屁孩挤什么。不过我们才不管那些骂语,照样和货郎做着交易,除非被那些“恶毒”的妇人拧揪耳朵,我们才收敛,捂着耳朵嘴里骂骂咧咧,让出地盘,不过嘴上只是发声,从不敢吐词,骂话全在心里。我们最喜欢那些专门换糖的货郎担,远远闻声而来,我们赶紧从屋旮旯拿出平日积攒的什么破塑料纸、烂解放鞋、散骨的雨伞,专门侯在货郎经过的村道。不过像这类货郎担他是不停歇担子的,除非有以物易物,然后起身接着晃悠担子,担子晃到哪我们心跟到哪。也有我们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只好如影子样尾随他,他是我们神灵,拿走了我们的心。这类货郎担专门挑着些各种各样的糖走村串户换我们不用的废品,我们为了那些润喉甜心的糖,平时看到什么塑料纸、丢弃的鞋底都是一个箭步拾回家,宝贝样藏着,等到用时欣喜奉出。但也有没有收藏而馋虫蠢蠢欲动时,就偷偷将爸爸还能穿的破旧雨鞋献出,结果呢糖是甜了肠胃,打也是烙在身。
货郎担担着一个世界(在我们眼里就是如此,因为那么许多东西我们瞧都没瞧过,更是想象无法抵达),但它的行头却简单至极,几乎一根扁担就肩任:两个弥勒佛肚子样的箩筐,箩筐上各压着个方方的玻璃柜子,但世界的奇妙却被担过来了,世界的新奇如空气样弥漫进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睁大了眼眸,也观看了世界一隅。货郎是打开那个世界小小窗口的人,货郎是那个世界来的人,被村子人看得总是很神秘,很了不起。但事后我想,从我现在的角度想,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烟云,货郎其实是落寞的,孤苦的,尽管被村人包围的一刹那他是中心,但之前他要跋涉多少路途,穿越几多日落日出,没有人陪伴,之后当人群散去,落寞又会覆盖他,踩着被夕阳拉长的自己影子默默走向远方,远方还在几座山外,甚而几道水外。谁不希望其乐融融,家人围聚,可货郎能将这幅场景写在每天的日子里吗。
怦咚、怦咚,清晰响在耳畔,又渐渐依稀散去,在记忆的远处消隐,拨浪鼓是一个时代的风景,也是一则时代酸甜苦辣的故事。波浪鼓将一个乡村的热闹和欲望激发起来,也将一个人落寞和辛苦一路洒下